有些事情自然会凑在一起,符衷想,就像哈雷彗星似的,每过75年都来绕一下,所有的事情也都会凑在一起。下一次看到彗星要等到2061年了,那时候自己已经是个六十多岁的老头子了。如果那时候自己还活着,他会和谁一起看彗星呢?符衷漫无目的地思索,他把手心里那个金属小东西像心脏一样捂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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符衷梦见了大海。还有山。季垚也在,还有那些朋友。空气温暖潮湿,海上露出黑色的礁石,在这礁石之上又团着薄雾,像一朵灰色的云。季垚说星星沉入了海底,黎明快来了。符衷感受到带着沁凉水汽的海风,从发梢吹过,远处暗色的云层上,露出金色和粉色的光,晶亮、瓷实、富有弹性。
“我给你们拍张照吧。”有人说,他举起了相机,镜头对准符衷和季垚,“他一会儿就要离开了。”
谁要离开了?他要去哪里?符衷在脑子里想,他笑着和季垚站在一起。星星在云中闪烁,大海上渐渐洒满了碎片似的光芒,涛声从薄雾中传来。环绕着海岸线的细软沙滩旁,耸立着连绵不断的山脉,葱绿的椴树、笔直的白杨、枝叶葳蕤的榛树连成丝绒般柔滑的一片。大气在海水和天空的映照下,氤氲出蔚蓝的色彩。
很多人的脸浮现出来,父亲、母亲、大学的老师、魏山华、陈巍、顾州......最后还有季垚。天上的云被照亮了一半,没照亮的还是墨水一样黑糊糊的一团。那些人的面孔就从这墨水中显现,然后像被浸湿的宣纸那样,皱缩、扭曲、粉碎,陷入永恒的虚无之中,那扭曲的墨水痕迹化作了浩瀚的银河。
符衷梦见了大海。还有山。他没有感到失望,他在梦里无比宁静而安详。他一直牵着季垚的手,他们在晨光熹微中接吻,星星迟迟不愿意落下。
“醒醒!醒了就起来,听见没有?”
有人在拍符衷的手,符衷手指一颤,眼皮动了动,紧接着光线涌入他的视野中。他眨了两下眼睛,睫毛廓清了他的眼部轮廓。他看到肖卓铭站在旁边,背着光,看不清她的脸,只有一个抬着手比划的模糊影子。这就对了,符衷想,这才是现实,我终于梦醒了。
“清醒了吗?老天,你都睡了30个小时了,我还以为你死了。”肖卓铭的影子晃了晃,往旁边站开一点,光线更加刺眼了。
符衷抬起手,遮在眼睛上,他的手脚有些发软,应该是睡得太久了。符衷稍微撑起一点身子,靠在软枕上,盯着肖卓铭,肖卓铭同样审视着他。
“清醒了吗?”肖卓铭又问了一遍。
这时候符衷才注意到自己躺在空房间里,浅灰色的墙壁上没有任何装饰物,只有一扇关着的门。床头有一个柜子,里头也是空的,这地方看起来就像禁闭室。符衷等着身体恢复力气,他闭上眼睛想了想,让心跳减缓,说:“清醒了。”
“你现在在‘空中一号’的某间临时休息室里,你做完手术后就躺了30小时51分钟。先转转你的脑子,花点功夫去想想你该做的事。想起来了吗?”
符衷的心脏一直在抽疼,相比于之前记忆缺失的时候,他此时疼得更加厉害了。他的眼眶又红了,点点头,带着鼻音说:“想起来了。”
肖卓铭从他发红的眼尾就知道他现在恢复正常了,她感觉轻松了点,以后可以心无旁骛地投入到“毒血”计划的研究工作中去。肖卓铭什么都没问,她把一个袋子交给符衷,说:“高衍文叫我转交给你一些东西。高衍文还记得吧?”
符衷点了一下头,伸手把袋子接过去,没有立即打开。肖卓铭接了一个电话,给符衷留下几瓶药后就离开了。符衷在床上坐了一会儿,活动了一下手腕,发现左手还绑着绷带,那种放射状的疼痛立刻袭击了他。符衷掀开被子,把腿放下去,坐在床边拆开了高衍文给他的袋子。
里面装着几张相片。符衷把那些相片取出来,放在腿上翻看。照片是在海滩上拍摄的,就是梦里的那片海滩。符衷知道海滩在哪里,因为他至少也是经历过“回溯计划”的人,那片海滩就在水镜里。符衷记得那个早上,他跑完20公里回来后,和季垚坐在海滩上休息。
给他们拍照的是高衍文和邵哲升,符衷也记得很清楚。他现在已经记起全部的过去了,当他照片中的季垚时,他能理解关于季垚的一切,包括他这个人。
真心相爱的人,无论离得多么遥远,不管是空间还是时间,他们仍能在这样或者那样的巧合里,理解对方的意思。不管他们当中谁的想法有多么深邃、多么隐晦、多么转瞬即逝,只要稍加思考,就能完全领会其中的意义。就算是站在爱情的悬崖旁边,符衷也能懂得季垚的意思。
季垚的面影好像是几百万年前的事,然而看到他的一瞬间,却又觉得自己只是在俄语课上打了一个盹,醒来时,仅仅过去了五分钟而已。
他想给季垚打电话,他想听到他的声音,来填补这七日里的空白。符衷把那些照片装回袋子,小心地放在外套衣兜里,然后开门出去。那时候他觉得浊气已经从自己身体里流失干净,那些徘徊不前和犹豫,都在此刻被杀死。他终于能直起脊背、挺起胸膛,去告诉季垚“我爱你”。
“你现在还在‘回溯计划’的队伍里对吧?”符衷问肖卓铭。
肖卓铭捧着文件夹,抬起头,停顿了一会儿才回答:“是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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