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崇此时穿着一件浅灰色的衬衣,神情肃穆,表面看上去似乎是平静的,但坐在他正对面的顾厌枫看得见他眼中烧得旺盛的怒火。
“她就是你的母亲?”花崇必须保持冷静,可不久前与柳至秦的那个拥抱让他疼痛难忍。
“母亲这个词是不是太亲密了?”顾厌枫眉间显出一丝不屑,“仅仅是给与,并且还是被迫给与生命,就能被称作母亲吗?”
花崇睨眼道:“至少,在血缘关系上,是她生下了你。”
顾厌枫抓了抓头发,唇边噙着浅淡的笑,上身往前方倾了倾,语气十足恶劣,“也是她生下了柳至秦。”
花崇瞳孔极轻地一颤,声线更寒:“你和柳至秦,甚至还有顾允醉,是因为某个计划而出生?凤兰当年是‘银河’组织一个重要的根据地,在那里诞下婴儿的不止是叶铃兰,还有其他女人,女人们是试验品,用更残酷的话来说,她们只是容器。”
顾厌枫脸上的那些散漫逐渐消失,笑意几乎被仇恨所取代,但他仍在笑,只是这种浸着仇恨的笑寒意砭骨。
“她们生下的小孩,将来会为‘银河’所用,但是在一个既定的年龄段之前,他们生活在普通家庭,像所有普通小孩一样。”花崇说:“顾允醉是在初二结束之后被带走,那么这个时间段应该是在初中。”
顾厌枫赞许道:“继续说。”
“我一直在思考,那些孩子十多岁以前为什么会生活在普通家庭里,对自己的身世一无所知。”花崇说:“这趟回来的路上,我有些明白了。当年的‘银河’和现在相比,只是一个孱弱的小怪物,它自身难保,不可能耗费大量的力气来养育女人们生下来的小孩,所以这些小孩被放在普通的、无辜的家庭,他们如果资质平庸,那他们大概这一生都不会知道自己为什么而出生,他们会被留在那个普通的家庭,然后继续过普通的生活。”
“只有像顾允醉,还有你这样的人,才会被强行带走,充当‘银河’千万条虫足之一,然后又成为‘银河’本身。”花崇继续道:“有些人看似是被放弃了,但被放弃的他们,似乎比被选中的你们更加幸福。”
顾厌枫换了一个方向架腿,“你的比喻真可爱,孱弱的小怪物。”
花崇等着他往下说。
“但我要纠正一个地方。”顾厌枫笑道:“‘银河’从来没有缺过钱,将小孩丢在普通甚至贫穷的家庭,不是因为‘银河’养不起他们,而是那样的环境,更容易激发一个孩子的潜能。困窘逼仄能做到的事,锦衣玉食不一定能做到。”
花崇有意在顾厌枫这里挖掘到更多信息,“我相信犯罪组织不缺钱,不过既然能选择这种‘散养’方式,那就说明,当时出生的孩子非常多,‘银河’认为没有必要担负每个人的成长消耗?”
顾厌枫盯着花崇的眼,片刻后懒散地扶住额角,“花队,其实我觉得你也有成为‘银河’的潜质。”
监控室里的柳至秦面若覆霜,沉默地看着显示屏。
“说笑了。”花崇道:“我只不过是尝试揣摩你们的想法。顾允醉说,那些女人叫‘CHEN AI’,我该怎么理解这个词?”
“灰尘的尘,哀伤的哀。不就是尘埃吗?”顾厌枫说:“多,且无足轻重。”
“无足轻重?”花崇说:“但叶铃兰显然不是个无足轻重的人。”
“她是。”顾厌枫提到叶铃兰,语气稀疏平常,听不出分毫母子之情,“因为像她那样的‘尘哀’实在是太多了,她和她的孩子,根本不算什么。”
花崇摇头,“你在‘银河’是无足轻重的存在吗?你们盯上的柳至秦,也绝非无足轻重。”
顾厌枫又笑起来,“我的花队,你看到的是现在,但是在过去,没人知道现在是什么样。如果我天资愚钝,那我就是无足轻重的孩子,就是被放弃的孩子,我成不了现在的‘银河’。”
两人沉默地对视,顾厌枫似乎心情不错,主动打破了这份沉默,“我说过,‘银河’有的是钱,也有的是权,连人体试验都能做,‘尘哀’还有‘尘哀’的孩子,当然能拥有无数个。”
花崇控制着惊讶,“人体试验?”
监控室里,程久城也讶然道:“人体试验?”
柳至秦却一声不响。
他置身局中,他就是“尘埃”的孩子。
这段难捱的日子,他不断复盘,在记忆里深挖儿时的记忆,将自己带入顾厌枫、带入顾允醉,已经摸到了一条隐约的线,但他没有告诉任何人。
现在顾厌枫将这条线明明白白地甩了出来。
他站得纹丝不动,但眼前却有些摇晃,地板和天花板仿佛在起伏晃动,他看见的色彩一会儿浓墨重彩,是令人作呕的鲜艳,一会儿又变成暗淡的黑白灰,像一幅从墓穴里挖出来的水墨画。
他用力深呼吸,将监控室里不算清新的空气灌入肺中,强迫自己冷静。
再冷静!
顾厌枫忽然放肆地笑起来,癫狂、纯粹、傲慢、目空一切。
花崇拧眉看着他,并未出声打断。
“‘尘哀’就是在人体试验中被改造的女人。”顾厌枫的笑容有几分自嘲的意思:“数量众多的试验品,即便是最成功的试验品,那也还是试验品。‘尘哀’这个名字很好听么?可再好听,仍然是灰尘,而我们这些灰尘的小孩,如果生来残疾,或者没有聪明到某个程度,那就比灰尘还要不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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