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勉的眉头极轻地一动,忽地一笑:“殿下若是为昔日的程勉意难平,实不必要……若是为自己,就恕我无能为力了。”
……
冯童送客归来时,堪堪打消了两人间一触即发的龃龉。
送走吴录事后,他原想让随军的大夫找到药草,为萧曜煎药,可巧庞都尉已经先吩咐下去了,于是他回来时,也顺道将刚煮好的药汤带了回来。
虽然不知道此刻剑拔弩张的气氛所为何来,可只要看一看萧曜乃至元双的脸色,冯童正好水到渠成地装聋作哑起来:“殿下,庞都尉已经准备好汤药,正好程大人也在,也一并服一剂吧。”
“不喝。”
异口同声的两个人飞快地交换了视线,又更快地转开了脸。萧曜冷着脸道:“山野游医的方剂,糊弄人罢了,你们倒真信了。”
冯童忙解释:“庞都尉特意叮嘱,这药草确能缓解种种不适,来往山岭两侧的山民和商旅都靠这个翻山,并非庸医胡乱开方……庞都尉自己也是喝的。殿下,有备无患,还是……”
“不必说了。”萧曜打断他的劝阻,“我活到现在,该吃的不该吃的药也吃得太多了,从来没有无事服药的。你们要服便服,我决计不服。要真是命丧于此,也是我萧曜的命数。”
冯童急得汗都出来了,只能转向程勉,软言相劝:“程……”
程勉根本不容他开口,朝着萧曜利落地一拜后,索性扬长而去了。
于是乎,三天后天色欲曙之际,头痛欲裂、昏昏欲睡的两个人,明明同车而处,却各自向壁而坐,唯一的相通之处,就是谁也没力气掀开车帘,亲眼一会皑皑群山间那瑰丽的日出。
夜间启程时,明月照亮积雪,蜿蜒的山道在月色下如同一条隐约可见的细丝带。自庞校尉以降,兵士一律换上防水防滑的冬靴,两人一列,下马步行,一人执兵一人执火,除了领路的头马,其余战马和驭马均被蒙住双眼,五匹一群用牛皮制成的绳索系住,以免受惊和走失。虽然皆已严阵以待全副武装到恨不能只露出一双眼睛的地步,一行人走入山中后,如同微尘落入大海,除了能听到身旁人的行走和呼吸声,只剩下无边的寂静,与漫山的月光和大雪一道环绕着这支同样沉默的队伍。
为了确保能在第二日天黑前出山,一切不必要的辎重均被留在了山下。萧曜离京时乘坐的马车也拆改了挡板,卸去部分重量,除了萧曜自己和元双,程勉及燕来的妻儿都搭乘此车代步。
且不说萧曜和程勉两个人都是青年男子,元双和茹娘子皆是身形修长,连燕鸿也比同龄的孩童高一些,如此一来原本宽敞的马车立刻拥挤起来,饶是如此,萧曜和程勉也还是各据一端,别说肢体相触,连目光都轻易不朝对方所在的那一侧移去一分。
起先萧曜还偶尔掀起帘子朝外打量月色下的山脉,用不了太久,前所未有的寒意打消了他所有的兴致——元双将衣箱里所有的裘袍都带进了车里,也准备了若干个手炉,然而寒冷如生铁般刚硬猛烈,又如流水般无孔不入,但萧曜不曾料到的是,寒冷只是序幕。
最先感觉到有异样的是胸口,再怎么刻意排除杂念、放缓一呼一吸,尖锐的针刺感还是缓缓爬到了脑中,又一刻也不肯停歇地朝着眼睛和双耳蔓延——喉间如同被灌下砂石,耳旁不时响起狂啸而过的风雷声,胸间被种下的种子已经萌发,睁不开眼睛,亦无法合上。
而缓缓转动的车轮带来的颠簸和晃动放大了身体每一处的不适,萧曜几无意识地叹息了一声,下一刻,微凉的手心抚上了他的额头。
他知道一定是元双,借着大半张脸掩在狐裘里,委屈地抿了抿嘴,发不出一丁点声音。但即便是元双的声音,此时也变得异常刺耳了。
“殿下要饮水么?”
萧曜半闭着眼,只是摇头。
忽然,他闻见一股清凉而苦涩的气味,这时说话的人换成了茹娘子:“殿下,翻山时没什么药可以用,小人准备了几个药包,若是觉得心慌反胃,殿下就闻一闻,感觉好些了,就不要再闻了……闻多了,怕没那么有效了。”
萧曜的头疼得厉害,都不知道药包是谁塞进他手心里的,可一时间,连抬起手的力气都没了。恍惚中元双将他揽到了自己身侧,又握住他的手,低声说:“殿下不要用神,安心歇一歇就到了。奴婢守着殿下,殿下要是难受,只管掐奴婢的手。”
她的身体远没不如自己暖和,可萧曜既没有力气推开她,也贪恋她带来的一点清凉。他任由元双搂着自己,稀里糊涂地想,这真是活回去了。
元双的手缓缓拂过他的额角,最终停在了双眼前,也带来了凉意,萧曜靠在元双的肩头,片刻后,重新被彻底的漆黑所笼罩。
他终于得以入睡,又不时被突发的心悸和气短所惊醒;每隔几个时辰队伍都要停下来略作休息,这时萧曜也会短暂地恢复片刻意识,可用不了多久,就再次昏睡过去。
他几乎睡了一路,起先每惊醒一次,就更难受一分,但渐渐的,不知从几时起,尽管心慌和头痛始终折磨着他,然而耳旁的轰鸣声开始缓慢地退潮,手脚也恢复了暖意。当终于再一次捡回意识时,萧曜陡然间意识到,不知何时起,他或是此刻车中唯一醒着的人了。
这时反而是元双睡进了他的怀里。他半边身体被元双压着,只有一只胳膊能活动,可萧曜不愿叫醒她,小心翼翼地摸过一件袍子盖在她的膝上,他又靠回了车壁,继续闭目养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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