类似的情况并不罕见——比如这一路上,他见过一山之隔晴雨分明,也见过被吹得打横的雪花,大雨滂沱、浮冰横江、破云而出的朝阳、浓墨泼天的黄昏,如今再想起,也说不清是模糊还是清晰了。
还容不得他感慨此行漫长,庞都尉打马来到他身旁,蹙眉道:“殿下,要起风沙了。”
吴录事提醒过他们连州春秋两季多发沙尘,发作起来,不仅掩埋道路人马,连巨石都能撼动,今日分别前,吴录事还说“一路上没有遇到一次沙尘,俱是殿下福泽深厚之故”,现在看来,这福泽还是不够顶用。
不过庞都尉又说:“看天相,多半不是沙尘。但为万一计,还当快马加鞭,尽快进城为上策。”
萧曜闻言仔细又朝远处张望了一番,还是看不出丝毫起风沙的迹象。但庞都尉素来可靠,他立刻答应下来,然后专门去车旁提醒元双,即将快马疾驰,要车内诸人提防颠簸。
一旦策马,马蹄扬起烟尘滚滚,萧曜忍不住想,沙尘来不来未可知,沙子倒是吃得不少,但不多时,他已经察觉到了异样——不知不觉间,天地皆像是被笼罩上了一块漫无边际的褐黄色的细纱,太阳反而惨白起来。
整队人马越骑越快,天色则是越来越暗,冰冷的风吹干新生的汗,也带来细砂,刮在领巾无法遮蔽的眉眼处,留下细微然而真切的疼痛,渐渐的,萧曜发觉,他只能勉强看见前面一个人的背影了。
感觉不到疾风,战马的喘息声压住了人的喘息,却压不住心跳声,萧曜知道队伍紧凑得像一根鞭子,但他一点看不见理应已经很近了的正和县的城墙。
队伍前方传来的一阵长嘶声撕开了眼下极度喧嚣又极度沉默的局面,却撕不开铺天盖地的沙幕,萧曜急忙勒马,接着拂去粘在眉目间的沙粒——一道几乎和眼前黄沙融为一体的城墙,就伫立在不远的前方。
又有马蹄声由远及近,这样的天色下,来者的面目也模糊了,驰到近前,来人一一翻身下马,拜道:“下官见过陈王殿下。”
萧曜回头,只见刚刚走下车、却莫名受礼的程勉默然又无奈地望向了自己。
“在下程勉,继任连州司马,因途中偶感风寒,病体难支,不得已借用陈王殿下的车驾。失礼之处,还望诸位海涵。”
程勉从容向前来迎接的连州同僚们见罢礼,就侧身让到一旁,将目光定在萧曜身上。众人这才反应过来认错了上司,纷纷转向还在马上的萧曜,又是行礼又是告罪,乱作了一团。
萧曜先摘下领巾,稳稳地下了马,和颜悦色地还礼:“有劳别驾、长史及州府上下出城相迎。风沙蔽日,请免了虚礼、进城后再叙话吧。”
萧曜一行初抵连州,伴随他们的,只有风沙,没有风光。他到任之前别驾刘杞代为主理一州事务,也是由他亲自陪同萧曜前往收拾一新的官邸下榻。
刺史府上下官员,除了萧曜和程勉,最年轻的也在而立之年,刘杞和长史彭全皆已年过半百,论年纪都是长辈,萧曜本来也无甚身为高位者的自觉,所以当刘杞提及今晚将为他们接风时,萧曜虽然一路车马劳顿,还是不便驳对方的面子,应承了下来。
连州刺史官邸在城北,与衙署比邻而居,是一处三进带东西侧院的宅第。萧曜没有成家,加上冯童、元双和贴身的侍卫,就算再算上日后要雇佣的仆役,全住下都绰绰有余。程勉原打算在找到合适的住处后先在官驿暂住,偏元双说:“既然这宅子宽敞,程大人何必还要去住官驿,就暂时在这里安顿一段时日再做计较如何?”
刘杞也说:“我们原也是想,程司马随陈王殿下赴任,在找到合意的宅邸前,不妨暂住官邸……连州气候苦寒,眼下刚开春,迁居有诸多不便,还是等适应了本地的水土,等春暖花开时再慢慢挑选也不迟。”
其实萧曜知道,程勉多半是不愿和自己同住的。但现在无论自己说什么,在不明就里的刘杞等人听来,还不知道会生出什么猜测。他索性不表态,只等程勉拿主意。程勉等了一会儿,等不来萧曜说话,对元双说:“如果殿下愿意收留几日、又不给元双姐姐添乱,那我自然是求之不得。”
听到这里,萧曜终于开口:“程五这话何其见外。”
程勉笑笑:“多谢殿下厚待。”
刘杞笑着附和:“这样安排,是再好不过……哦,对了,除了刚才跟随殿下进城的人马,后续还有人赶到么?”
萧曜摇头又点头:“过玄池岭时有些兵士冻伤了,留在了安西驿养伤。”
彭全特地提醒:“殿下和程司马均没有携家眷上任么?”
萧曜指了指冯童和元双:“他们一直服侍我。程司马也有追随的仆役,一家三口。”
闻言,刘杞和彭全对视一笑,然后说:“陈王殿下千里奔波,终于平安抵达。现在时辰尚早,请殿下略作休整,稍后下官再来迎接殿下赴宴,为殿下与程司马接风。”
萧曜总觉得两人的笑容颇有深意,但他今日一路皆是疾驰,已然尘灰满面,嗓子更是干得恨不得咳出血来,多一个字都不愿再说,罔论追问一句了。
这个谜题很快被萧曜跑去了九霄云外,又在入夜开席后真相大白——刘杞不仅招来了为数众多的胡姬歌伎陪酒,还另挑了六名眉目姣好的年轻侍女“供元宫人驱使,服侍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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