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曜把程勉抱得很紧,又不让程勉碰他,程勉挣扎不开,很快生出新的汗意,就不再动了。呼吸恢复平稳之后,程勉说:“我做的最多的梦就是死。别人的,自己的。以前总觉得死是最容易的事情,没想到这么难。”
萧曜眉头轻蹙,声音很柔和,语气却是断然的:“觉得难好。”
“好么?茉莉想尽办法让我不死,你却深恨她。”
“她耽误你太久。我也不能恨她。”萧曜认真答道。
“不能?”程勉缓缓又问。
“他们都想藏起你。”萧曜看着程勉消瘦的后颈,“只是藏不住。我能藏住你这一时,并非我是天子。就好像你觉得死很容易,还是活了下来。”
萧曜又说:“我既羡慕陆槿,也羡慕瞿元嘉——他能名正言顺去连州找你。我怎么能恨雒茉莉。但我从不羡慕她。她不如我的,就是陆槿和瞿元嘉不如我的,不仅他们,只此一事,普天之下人人皆不如我。不是我恨他们,是他们憎恨我。”
“……天子本就是天下怨恨的归处。”程勉低声说。
萧曜收紧了和程勉握在一起的手指,衔住他的耳垂:“他们当然可以认定输给了权势。此事上权势一钱不值,当年我萧曜赢得的,本来就是天子都不能强求的。你不是不知道真正的缘由,却不愿意相信。”
程勉再度沉默了。恰恰就在这个时刻,萧曜突然意识到,沉默的源头皆来自程勉的一无所有。
程勉给予了一切能够给予他的,连“等待”都毫无余地地交付了出去。
所以他能回赠的,惟有自己唯一不可拥有的了。
巨大的悲伤笼罩住了萧曜,然而他又异常平静。程勉的气息无甚变化,片刻后,他才说:“我没有不愿意。”
萧曜自失一笑,复又亲吻上他的颈子:“那就是这里我说得不对。”
两个人暂时止住了交谈,不多时程勉要起身,萧曜也没有多说,耐心地为他更衣梳头。情事和交谈并不长,可程勉似乎极疲惫,靠在萧曜怀中,轻声说:“三郎,说一点好事吧。”
萧曜扶住他的后背,想了又想,回答他:“我们送给元双的猫都还活着。”
程勉果然笑了。萧曜也笑,又说:“费子语带着小孩子们去隔壁要米,带了两只新小猫回来。”
“元双不怕狗了。”程勉也说。
“嗯。”萧曜点头,“还有一桩好事。不过要晚点才知道。”
费诩这一迟,这腊八粥直到中午都没煮好。萧曜对此本来就可有可无,不过难得偷来一天闲,正好陪程勉一起睡午觉。睡起来时日已西沉,教人一时恍惚,好像不止是一天,连一年都是这么过尽的。
天色暗下来后腊梅的香气仿佛更浓郁了,于是在去见元双之前,两个人专门去看腊梅,赏完花去隔壁院子的路上,萧曜忽然拉了一把程勉,握住他的手,,指了指庭院另一边的角落。
程勉视力远不及萧曜,片刻后才看清萧曜所指的方向是什么——费诩带着两个女儿和两只狗,坐在廊下吃酥山。
这一看就是在躲元双,萧曜忍笑之余,无声地示意程勉不要出声。姿容自己吃一口,又喂依偎在身旁的狗一口,吃完了想起阿爷正端着酥山盘,再喂费诩一口,丽质也有样学样,一大盘酥山不多时就缺了一角。
吃着吃着姿容倒没忘记程勉,说:“今天的酥山好甜。肯定是还给五郎留了一个。三郎今天也来了……阿爷,三郎是不是又和五郎在一起啊?不是只有夫妻才天天在一起么?”
丽质晃悠着腿,理直气壮地反驳姐姐:“才不是。阿爷阿娘就是夫妻,他们没有天天在一起。阿爷好久没和我们一起了。”
费诩的神情隐在天色里,但分明是顿了一下,才说:“……赶快吃完。我们回去。不然你阿娘出来找了。”
姿容显然没把阿爷的话听进去,不以为然地放下勺子,搂住狗说:“那是阿爷阿娘有了我们。他们说,有了儿女的夫妻,就不用天天在一起了。三郎和五郎没有小孩子,当然要天天在一起。”
程勉再没往下听,也不看萧曜,调头另选了条路,一言不发地绕远了。
但在元双面前,两个人默契地绝口不提费诩带着女儿们晚饭前吃酥山的事情。不过小姑娘们对于腊八粥那明显缺乏热忱的态度还是引发了元双的怀疑,又被费诩不动声色地周旋了过去。吃过晚饭也喝完了热粥之后,每个人都得到了一个小小的酥山,但这显然并非萧曜之前提过的“好事”。
谜底是在二更天才揭晓的。丽质和姿容都去睡了,程勉睡了一天,又多吃了一个本该属于萧曜的酥山,被萧曜拉着和费诩下棋消食,阿彤则在看长辈们下棋的间隙里,时不时地帮元双穿针,挑选纹样。
隔门响起的脚步声打破了夜晚的静谧。察觉到萧曜唇边的一缕笑意,程勉不由自主心生警惕,费诩和元双却难免疑惑。脚步声在门边停住后,萧曜收起笑容,对阿彤招手,一本正经地说:“冯童到了。你去开门。”
阿彤立刻答应,三两步赶到门边,门外那个高大的身影果然是冯童。他的身上满是酒气和馥郁的香气,提醒着座中诸人他自一场婚礼中赶来。适应了室内的光线后,冯童也笑了,视线落在灯下的元双身上,随后,他略一侧身,一张如珠如宝的年轻面庞出现在众人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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