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现在真的程勉就在眼前,他再也无法问出那长久徘徊于心头的疑问了。
轻轻咳嗽一声,瞿元嘉面无表情地说:“五郎要一直借住在费刺史这里么?”
程勉轻声答:“是。”
“今年清明,我去拜祭老大人与夫人的坟茔,宁陵守卫说前几日已经有人前来拜祭过,是五郎吧?”
“是我。”
“陆槿留给我的遗嘱是不要更改墓志和碑文。”瞿元嘉一板一眼地交待程家的家事,“所以我们以为你回来后,另起了新碑,将你的名字移去了。”
“她的遗嘱只有这一项么?”程勉问。
瞿元嘉徐徐说出从未忘记的往事:“她说,愿来世生作男子。还说愿一命换回一命。你会容她自作主张做你的妻子,但她此生悔恨,与你空担了夫妻之名。”
“此生我不会再娶妻了。”
闻言,瞿元嘉想了想,说:“程氏的现状,五郎想必也知道了。”
程勉轻而肯定地一点头。
“程府的产业起先是陆槿在料理,她去世后,暂时落在了我这里……”说着说着,瞿元嘉忽然觉得这番话无聊至极,便不顾突兀,兴味寡然地停了下来。
他沉默了很久,程勉始终没有送客之意。瞿元嘉就想,一说也无妨。
瞿元嘉端正了坐姿,郑重地注视着程勉。因为紧张,他的嗓音有一些紧绷,但说着说着,又松弛了下来:“你下落不明后,我确实去了几次连州。如果不是我认错人,我会再去连州。我会一直找你,直到寻到你的尸骨,或是再也骑不动马。可是我去连州找你,不仅是因为受陆槿所托,也不是因为你是我的乳兄弟,是我的旧主。这些年来,我时常后悔,在你去连州之前,如果我言明心意,是否会有转圜余地。每每想到此,都扼腕不已,不得解脱,直到那日你送我离开翠屏宫,说,你不会让我去连州,是因为我是阿娘的独子。”
程勉眼波一闪,见瞿元嘉没有再说下去,他回望瞿元嘉,轻声道:“那日你来寻人,我本是不想相见的。你问得不错,几年间我音讯全无,姓名家业统统抛弃不要,也无颜再见故人。如果是当年,以我的素行,许你枕席之事轻而易举。我也会这么做。可我不能再这样做了——我无法回报你的心意,就不该轻待。”
尘埃落定的瞬间,瞿元嘉平静极了。他曾经无数次设想过这一个时刻,辗转反侧,惊惶难安。原来这一刻,竟是这样的。他已不再迟疑,也无畏惧:“虽然俱是一厢情愿,但我爱慕五郎,从不以此为耻。”
“情爱之事本就是源自于心。”程勉回以同样平静而郑重的神情,“只是元嘉的一片真心,我无法以爱慕回报。并非因为你是我的兄弟。我心有所属。”
离开费府之前,瞿元嘉没有忘记向主人辞行。费诩见瞿元嘉满面疲惫乃至忡怔,示意下人奉上热茶和点心,并留他少坐。
迟到的焦渴让瞿元嘉一时没有推辞,饮过茶后,他转向费诩,说:“我今日方知五郎受过如此危急的外伤。刺史是五郎在连州的故交,而今他在府上养伤,刺史一家对五郎的殷殷关照之情,元嘉在此拜谢。”
费诩忙回礼,说:“五郎经历生死大劫,终于逐渐康复,也是我等多年来的心愿。他愿意与瞿兄相见,又不再讳言伤势,正是因为瞿兄才是程五的故交。瞿兄若是多来走动、探望,在下与家内,才是感激不尽。”
“我看胸前的伤口已然愈合。但……不知还有别的伤处没有?”
他问得轻而犹豫,费诩闻言,看了瞿元嘉一眼,点头:“外伤是已痊愈。当年遇袭后,他应是被夜来载到了黑河旁,虽然因此获救,可是救他之人无力寻觅良医,又居无定所,肺腑内伤不得静养,也耽误了太久,怕是余生都要为此所困。”
无论心中如何翻江倒海,在费诩面前,瞿元嘉始终维持着颜面上的冷静:“平佑之乱平定后,悬赏寻找五郎下落的诏令传遍全国,我等微末之力固然是大海捞针不足挂齿,可朝廷的专使年年前往西北四周巡查搜索。天罗地网不过如此。居无定所之说,瞿某实在不解。五郎只说他为报答救命之恩,咬牙求生。但还望刺史能解惑,究竟是在何处寻到的五郎?”
听出瞿元嘉竭力压抑的怒火和怨气,费诩没有回避:“在金州。”
瞿元嘉呼吸一滞。
费诩亦没有隐藏内疚:“在金州初见程五时,内人与我,皆没有认出他。”
“……在金州。”瞿元嘉低声重复道。
“陛下登基以来,许以重金和爵位寻找五郎。重赏之下,连州自不必说,西北其他州县都得到了许多的线索,也屡屡有人献计,但每一次都落空了。两年前的秋末,有一名胡女到金州的治所思裕县衙,自称知情。她不仅有陈王的金鱼符作为信物,还有一身染血的紫袍。思裕县令不敢轻慢,当即报到了刺史府。得知此事后,我和内人微服随着思裕县令一行,跟着那名胡女,找到了五郎。”
“我们虽然与他朝夕相处过几年,可是真的相见,实在不敢相认。那胡女说,是程五授意她去思裕县衙,可是我们到后,他应该神志不失,却始终不说话,更不提相认之事。”忆及往事,纵然是以寡言闻名的费诩,也情不自禁地流露出悲色,“但鱼符和紫袍不容造假。我虽然不敢认定他就是程五,当日便派人将此二物快马急递到帝京。十一月至来年三月,玄池岭难以通行,所以在送走了驿使的三日后,我自作主张,赶在封山之前,亲自送五郎翻过玄池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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