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子建是古人。他活着的时候,是当时天下最有才华的人。”
“哦……”丽质并不关心才华,心思全在之前的故事里,她用力抱住程勉,“伯奇好可怜。”
“南方是不是有一种鸟,也叫乌臼?”萧曜若有所思地看着程勉问。
程勉慢了一拍才点头:“是有。像乌鸦。也和乌鸦一样吵。但是它比乌鸦还可恨,早上叫。”
萧曜忍不住一笑,又拿起琵琶,再拨了首曲子。程勉听完,终是问:“你从哪里学来这么多南曲?”
“北曲也勉强弹得。只是弹了伤心,听也伤心,就不弹了。”
“三郎为什么伤心?你不要伤心。”姿容安慰道。
“现在不伤心了。”萧曜点了一下姿容的肩头,又弹起了北曲。
乐音一落,阿彤和姿容眼睛都一亮——这是北地流行的曲调,许多父母都用这支曲子教孩童们识物。不用萧曜鼓励,姿容先拍着手唱了起来:“这个我会!我真的会!青青黄黄,雀石颓唐。槌杀野牛,押杀野羊。对不对?是不是这个?”
在姿容欢快的歌声中,萧曜看着程勉的眼睛,对着他微微一笑,无声地念出了另外四句。
元双来送点心时,也惊讶于眼前所见的欢快气氛。趁着元双给孩子们分点心,程勉终是不免好奇地悄声问萧曜:“你从哪里学的这首歌?”
萧曜被问得直笑,浮现出一丝不好意思,也压低声音,老实回道:“在易海学的。那时候颜延以为我求爱不得,特意教了我几首情歌,这首最短,不知为什么始终记着。但自从学会,好像也没派上过用场……”
这回答全然出乎程勉的意料之外,瞪大眼睛盯着萧曜;萧曜笑而不语,亲自端点心送到程勉面前,和他分吃干净,又捧起了琵琶,断断续续地拨响琴弦,倒像是在自得其乐了。
承天门的暮鼓响起时,萧曜的奏乐也没有中止,在鼓声的衬托下,琵琶声仿佛变得激越了起来,又有了几分旁若无人之态。他一个下午都言笑晏晏,此时笑容收敛,除了程勉还是一如平时,小孩子们都感觉到了“三郎”的不同,不知不觉地屏气凝神,年纪最大的阿彤更是情不自禁地流露出逃离之意,求救般望向程勉,程勉冲他点点头,阿彤如蒙大赦,一手牵住一个,根本不等萧曜弹完,三个人如蒙大赦地离开了。
元双虽然不至于如坐针毡,然而焦虑忧愁的目光始终在萧曜和程勉之间徘徊,最终实在按捺不住,无声地以眼神询问不知何时站在门边的冯童。后者沉稳地一摇头,这不知是安抚还是劝诫的目光没有带来宽慰,元双又望了一眼天色——永寿坊毗邻大内,每到朝暮,承天门传来的鼓声宛如尽在咫尺。随着八百下鼓声渐入尾声,昼漏走到了尽头,宵禁也伴随着夜晚的到来一同降临。
往年的此日,以及前后各一日,帝京都会因天子的寿辰而免除宵禁,可今年并无此恩旨,于是待悠长雄厚的鼓声与裂帛般的弦音双双停住时,元双试探着打破沉寂:“……既然不出门,我为陛下和五郎点一盏茶,斗胆作今日的贺礼。”
萧曜满头是汗,因为再无笑意,显得莫名莫测。他摇头,抛开怀中的琵琶:“不渴。”
元双没有再劝,和冯童一前一后拜别,其他所有人都离开后,程勉捡起琵琶,小心地放在一旁的几案上,他的手指无意中拂过丝弦,琵琶登时发出柔和的、叹息一般的轻响。萧曜看也没再看琵琶一眼,抓过程勉的衣袖,胡乱擦去脸上的汗,然后如之前常做的那样,躺在他的膝上,再次用程勉的衣袖遮住自己的双眼,哑声说:“你向我要的礼物我备好了,等月亮出来,我就送给你。”
程勉掏出手巾,细细擦去萧曜额上和颈间的汗水,没有再说话,搂着萧曜,与他一起等月亮出来。
春深的夜晚来势姗姗,一旦降临,又仿若带着理直气壮的天然风流。感觉到天色彻底暗下来,萧曜坐了起来,以近于恍惚的声音对程勉说:“不要点灯。你等一等我。”
萧曜打开房门,无声走进月色里。
他很快折返,牵起程勉的手时,仿佛将月亮也带进了暗室。萧曜引着程勉离开庭院,一路走到正门旁。月下的云汉亮得像一团白色的火焰,只有走到近处才能看见微微发青的鬃毛——他真的是一匹老马了。
在程勉面前,云汉静默温顺一如石像。见程勉轻抚马背,萧曜柔和地开口:“让冯童陪着你吧,以防万一,也有人照应。”
程勉背对着萧曜摇了摇头:“我识得帝京。冯童相陪我没有不便之处,只是你怎么办?”
冯童自阴影中踱出,身旁跟着一个面带稚气的小宦官:“这是我的义子,愿意为五郎执辔。他还勉强不算蠢笨,定不会打搅五郎夜游的雅兴。”
程勉看了看没有再劝的萧曜,一笑道:“权势真是天下最好的东西。”
即便是萧曜,也无法分辨这一句是出自自嘲,抑或是向往,但这实属此刻最微不足道之事。萧曜走上前,轻轻一贴程勉的脸颊,随后一手挽缰,一手扶住程勉略一用力,程勉就借着这股力道,跨上了云汉。
程勉催动马匹,朱门无声地开启,听着马蹄声渐行渐远,萧曜自始至终没有回头。
周遭回复寂静之后,萧曜回到了卧室,平静地更衣、就寝,如同在此处度过的每一个夜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