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很好,无需点灯,但倘若今夜风雨大作,漆黑一片,他也能如履平地。
帷幕间的香气再熟悉不过,在这香气的陪伴下,眼前的漆黑又被无处不在的月光点亮了。他怎么能看不见程勉呢?月光正在为程勉指路,此时的朱雀大街一定正如一把最锐利明亮的刀,不仅将帝京一分为二,也能劈开这个深沉而宁谧的夜晚,带着他的五郎去想去的地方。
他总要回一趟程氏旧邸的,也许会远远地看一眼安王府,可会再访明悦坊的陆宅?何处是他少年时游历之地?与知交好友们策马嬉戏的街巷,在帝京同样历经劫难之后,是否还能留下昔日的痕迹?南池正柳荫习习,他曾在最好的季节泛舟其上,也在严寒之中深坠其中,今夜月满风平,那银波粼粼的南池,又可否能得到他垂青的一瞥。
无论他去何处又避开何处,他总归要要来到宫墙之下,正视这他曾试图撼动乃至驯服的森然巨物。
乌台的古柏、中书的紫薇,年年常青,岁岁开合,他肯定亲睹过,而今月影下摇曳的古柏紫薇容颜不改,多少少年人却在年复一年中更改了心志。那高耸的宫墙圈住的,何止是至高的权柄。
这无匹的帝京不是他出生之地,也再没有他的骨肉至亲——前事翻覆,故人离散,他竟已是此地的羁旅之人了。
萧曜不知程勉是几时回来的,但程勉睡回身旁的瞬间,萧曜立刻醒了。他看不清程勉的五官,神情更是模糊,只能感到对方发间湿寒,满身霜气,不由得搂紧了他,将自己肌肤上的温暖与他分享。夜游归来的程勉温顺极了,静静蜷在萧曜的怀中,呼吸轻得几乎飘在半空中,又在无声的相拥之中,一点点地褪去了寒意。
耳畔的微风缭绕良久,萧曜还是等到匕首出鞘声响起时才睁开眼睛。被捉了个正着的程勉手下不停,利落地割下萧曜的一缕头发,飞快地藏进了袖间。
面对萧曜清醒的目光,程勉神色自若,但双目中还是流露出一丝紧张。萧曜一笑,冲着穿戴整齐的程勉伸手:“还给我。”
程勉一动不动,萧曜又说:“既然不想还,你也送我一样礼物吧。”
话音刚落,他起身揽住程勉的腰,将人拉近到身前,又仔细端详了一番眉眼,忽地咬住了程勉的颈侧。
萧曜几乎是在撕咬,毫不留情之下,程勉颈边很快有了血痕,伤口处渗出的血越来越多,萧曜的唇舌沾满了血迹不说,连衣料也有了湿意。程勉的呼吸沉重却缓慢,他没有呼痛,反手拧住萧曜的背,又缓缓地松开了手指。
终于分开时,萧曜不仅披头散发,更血染唇齿,可是他的神情始终是平和的,目光更是澄明,安然等待着即将到来的一切。程勉抹去他唇边的血迹,自己尝了尝,刚靠近萧曜想舔去自己的血,萧曜却躲开了,背对着程勉睡了回去,又过了片刻,抛出一句:“你在连州的衣裳用具我都自作主张取回来了,全在最北边的东厢。若是还有能派得上用场的,就一并带上罢。”
冯童进来服侍时,屋内悄然无声。一直等到日上三竿,静谧得感察不出生机的帷幕内终于有了动静,语调低沉,分辨不出情绪,就是绝不像是刚刚睡醒之人:“……他不是去杨州,就是去连州。南下倒罢了,如果去连州,务必让随行之人拦住他,取道桑河故道,不要翻玄池岭。送到了连州就回来。他在连州有的是朋友,可以接应。”
冯童低声答:“五郎是从金平门出京的。也没有骑走云汉。”
金平门位于帝京的西南。萧曜闻言,终于短暂地一合目,再昏暗的光线骤然间也难以忍受。他不得不以袖遮目,昏黑中一片荷影飞快掠过——原来他从未忘记过缠金湖的波光。
…………
元双和冯童私下的忧虑还是成了真。三月的下半个月,萧曜都在病榻中度过——自损至此,何以长久?
天子正值鼎盛之年,自连州回京后一直身体很好,只是这场病较几年前似乎更加来势汹汹,连续数日高烧不退后,重臣们不得不开始思量:万一天降鞠訩,国无储君,国祚又当可以延续?
就在暗潮渐涌之际,天子的病情又毫无征兆地有了起色,在初夏来临之前,天子从那场毫无缘由的急病中康复了。
内朝恢复旧制之后,中书令赵允也终于有机会再次单独面圣。距离甥舅二人上一次独处,已经过去了一整个春天。
康复后的天子并无病容,除了神情稍见憔悴,似乎全不为病情所苦。他耐心地听完舅父在内朝时没有提及的朝政内情和官员升迁的关窍,忽然问:“舅父是不是依然疑心,我这场病,是因为服药所致?”
赵允面不改色:“陛下说没有服药,臣自然是不敢有疑。”
萧曜想了想:“方才舅父说的那些事,可有非要我此刻定夺的?”
“虽是要事,眼下一无战事,二无天灾,陛下可徐徐图之。”
“自二月我无心朝政以来,至今已近三月,朝政有条不紊,天下安宁,俱是三省诸相公及百官之功。此中要害,我是知晓的。”
赵允一肃:“是陛下心怀苍生、泽被天下之故。臣等正是依照朝廷典章而行,皆是份内之职。不敢领功。”
萧曜示意冯童扶起舅父:“我去连州任职前,舅父请了许多同僚故旧,为我讲解朝政和官制,用心之深,我惟有长了年纪才越能体会。舅父待我,从未有过差别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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