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太后长叹一声:罢了都依你罢。总是我三哥早早去了,又看淑妃道,你的大哥也去了,人总争不过命。淑妃晓得她说的这个三哥,乃是皇太后亲生的儿子,不幸早夭,未能册为太子进而登基。
陈熙松下一口气来,道:娘娘还是官家的母亲,是东宫祖母。皇太后颇觉索然:也就是听着好听罢了。没了亲儿,自身没指望了,便又盼着娘家好,一想如今原侯家也就指着陈熙了,想陈熙外头挣下若大功劳来,想来看得深远,兴许他说的也是不差。这便是生做女人的不便之处了,遇上大事,难与男子抗衡,甚而至于她想的是对的,也要犹豫。
陈熙劝过了皇太后,又劝淑妃:姑母还有三娘,遇事多想想她。又勾得淑妃哭一场:我苦命的儿啊!又说起陈大姐来,也是惋惜。陈熙又陪着哭了一回。不多时,有宦官来提醒:官人是时候儿回府了。
淑妃道:且慢,先打了水来与大哥洗一洗脸。与陈熙洗了脸,略敷一下眼睛,又理一理衣裳,才放他走。
女人哭完,心头一松,陈熙陪哭一场,心头越发沉重起来。因着陈大姐,他又想起家里那一弟二妹来!原侯本有三子,因家里混乱弄死了一个,如今只剩了这两个,陈熙兄弟陈烈因少时跌伤了脚,身有残疾,并不能做官,又非长子,身上只有个七品荫职。平日里也不读书,也不习武,只与一gān婢女厮混。
女孩儿里头,陈大姐是个杀伐果断的,却又随齐王叫赵王一锅端了。陈二姐空有陈大姐的脾气,却无陈大姐的手段,如今出了门子,却与丈夫三天两头吵闹。陈三姐原是好的,不幸家里人糊涂,又将她订与了燕王家七哥,热热闹闹放了定,悔都悔不得!
陈熙出了慈寿殿,却不好先回家,先往枢府jiāo了信印符节等物,将北地兵事jiāo割完毕,再往兵部里去,领他新职之告身。兵部尚书亲在衙里等着他,眼看签了告身,又笑对他道:一路辛苦,上命与你一月假,好生休养,亦可走亲访友。一月后来报个到,环卫官事并不多,却不可离京,一旦有事,便要披挂上阵。又勉励再三。
陈熙立好听着,倒叫兵部华尚书心里惊讶:这般懂事,倒不像是原侯的儿子了。原来这陈熙一母同胞的兄弟陈烈,因身上有残疾,还是个没法遮掩的残疾,一行走便要露馅儿。每一出门便觉人眼睛都看他那条残腿,叽叽喁喁都是在嘲笑于他。原只是孩童淘气,及长便渐渐弄做xingqíngbào戾,因腿不好,出门便常骑马,以高坐马上人便看不出他跛脚,除非那马也是个跛脚马。
陈氏因一门二后,又有些儿权势,他每疑心有人嘲笑他残疾,便扬手中马鞭儿打人。京城地界,甚都不缺,自然也不缺权贵,好几回与朝廷大臣、勋贵家争执,也有怜他残疾不与计较的,也有畏慈宫之势不敢计较的,也有因原侯道歉及时不及计较的,总是将他这臭名扬得风闻十里。也催生出好几个御史不畏qiáng权的美名来。
至于狎jì弄婢,家宅不宁之事,更是不可胜数。亏得原侯夫人手狠,非止治原侯的姬妾厉害,整治陈烈的姬妾也不手软,方没叫闹出大事来。
有这样一个兄弟比着,无怪华尚书看着陈熙便觉惊讶了。
陈熙郑重谢过华尚书指点,怀揣了告身与一应印符,这才往家里来。他自有品级,于北地时又领兵,故而也有一、二十亲兵随来,便一总带往家里去,这却并不违制。
到家时,家里早将中门大开,陈烈不qíng不愿,扶着个小厮儿立在门首等着他。陈熙门前下马,亲兵们两溜儿随在身后,端的是威风凛凛。也有些个人围观,看的人指指点点,都说:陈家这是要翻身么?陈烈却站得不耐,将两只脚来回来换着,看着陈熙,磨磨蹭蹭端着走过去,只求显得脚不那么跛。
陈熙早抢上一步,把着他的手臂,亲亲热热两兄弟往内走:几年不见,想煞我也。陈烈咧嘴儿一笑:我也想大哥来。陈熙看他一副流子相儿,又想他跛脚,便忍住不在门首说他,只吩咐府内管事:这些是我亲兵,与他们一处院子安置了。陈烈将眼儿一斜,看那十余老兵,道:大哥带的好人,赶明儿借人使使,好往城外打猎去。
陈熙道:我有一月假,要去时,一并去。陈烈一撇嘴儿,不言声了。陈熙心更沉了。
到得正堂,先拜父亲,陈熙还在家时,便常常一脸恨铁不成钢的模样儿劝谏原侯,是以原侯虽知嫡长子之重,实与他亲近不起来。反是近年来离得远了,父子间见得少了,陈熙又常常写些个qíng深意切的信函来,又挣出了功劳,原侯面上有光彩,看这儿子便亲切不少。
陈熙上来纳头便拜口称:不孝儿拜见父亲大人。原侯见他也长成一副顶天立地模样,心下欢喜道:回来倒好。亲将他扶起,仔细看来,更觉欢喜,问他些个近年来经历,又问以宫中奏对事。陈熙想,事qíng不是这片刻便能说完的,幸而自己往后便在京中了,倒可从容计较。便只拣那好的说,将原侯哄得开怀。
陈烈初时觉着无趣,渐听着陈熙说话,又惊奇:大哥甚个时候这般不讨人厌了?因惊奇,他便留神听,也不作怪了。
原侯与陈熙说一回话,叫陈熙往见原侯夫人,原侯夫人见了他,不免又一套哭。又有陈熙的妻子,连回娘家的陈二姐、未出阁的陈三姐,并成原侯两个庶女,一齐哭了一回。再唤他一子、一女来见父亲,两人皆七、八岁年纪,都不甚记得陈熙了,一齐上来拜见,想是有人教过。
又开宴,只拣好听的话来说。宴罢,他妻子周氏忙将他迎入了房儿里,却叫儿女再见父亲。陈熙看他儿子大郎八岁了,带着一个rǔ母、两个使女,竟没个小厮儿伴着。女儿大姐儿将七岁,却是吃口茶都要叫递到唇边。不由一阵头疼,道:忙了一日,都歇了去罢。又说周氏,他捎一些北地土仪回来,叫她整治了,分派送人。
周氏打发他吃了醒酒汤,要他睡下歇个晌儿,他又往看亲兵一回,见住得齐整,嘱咐着不许乱跑,不许往后惊扰女眷,自己却寻陈三姐去。陈三姐道:亏得大哥回来了,再不来,三哥恐要生事。陈熙道:这二年亏得你与我写信,我好知晓些个事。又说与燕王家亲事委屈三姐。
三姐沉默片刻,道:终是我年轻,不懂事,没能一硬到底。都是命。事都过去了,后悔也于事无补,不如放眼将来。三哥脾气越发不好了,弄得他那院子里乱七八糟,爹也管不住他,娘也纵着他,十分不好。大哥必要管一管他才好,惹出事来,是一家子的麻烦。大嫂倒想教好侄儿侄女,却有些惯纵了。二姐与姐夫都是硬脾气,姐夫初时还忍她,现也不忍了。四姐、五姐,婚事还未有着落哩
陈熙一归来,便听着这许多事,家里人竟无一个叫人放心的,家宴上吃的那些个酒,都化作愁绪,跌跌撞撞回房里躺着歇了。睡着前失口骂了一句:胡人马匪都比你们省心!
陈熙埋怨家人时,京城里另有一个人与他颇有同感,彼此秀英骂的却是:两宫官家都比他们省心!
原来这洪谦与秀英往江州安葬林老安人,与林老安人娘家又有些个牵扯,将林家一个孙儿林辰携至京里来。安排进了太学里读个书,那张家兄弟张三郎在太学、张四郎却入了石渠书院,三个都读书,虽不拔尖儿,也不愚笨,总能过得下去。长此以往,过二年考个秀才也不在话下,却是颇为省心的。
秀英因林辰与林老安人有亲,也算是她半个娘家人儿,素日里冷眼看着,他倒是个可人疼的孩子,便也与他置新衣,也与他银钱花。他衣裳受了,银钱却一文不动,都攒将起来,反拿出钱来与洪家置予的仆役吃茶。秀英见他人qíng也渐通了,自是欢喜。
这世上有叫人欢喜的亲戚,便有叫人着恼的亲戚。初时林秀才想着抬举林辰,林秀才娘子却偏疼个林皓。洪谦眼里,若林皓是个勋贵子弟,因会做人,有个荫职,混个五、六品散官,运气好时混到四、五品也未可知。他又不是,真本事并无多少,吃喝玩乐倒会着些儿,又会哄人,固不至太差,却也好不到哪里去。京里最不缺的,便是这等人。是以只拿林秀才说事,单带了林辰一个。
林辰到了京里,修书回去,道是已安顿下云云。因江州地处要冲,往来客商也多,寻个常往京城与江州两地来往贩运货物的商家捎书信也是方便。往来书信不绝,却是林秀才娘子也识几个字,常夹个条子,催促林辰,叫他与林皓说些个好话,也谋个前程。
林辰初在江州时便不好说话,不会与人jiāo际,到得京中,虽学了些儿眉眼高低,却知这内里门道。若与洪谦一个姓儿时,林皓这等腆起脸儿来也能求个出路,如今亲缘既远,人又不特别出挑。林辰真个张不开这个嘴。
无奈家书一封一封催来,林秀才娘子又说林辰父亲:人都说辰哥如今长进了,到京里了。纵不求亲戚,他自家难道就不提携一下兄弟来?林辰父亲叫母亲说动了,也写信问林辰:叫皓哥寻你去,可否?
林辰几乎要愁白了头发,只得写封信回去道:儿且寄居君侯府上,皓哥来,我与他一道搬出来赁房儿住罢。住至江州,林秀才娘子却说:叫他兄弟两个一处住也好。
林辰原是个书呆子,实是拿这些个家人没个办法。他固知与洪家并不甚亲近,连他也是勉qiáng依附而居,洪家并不欠林家多少。且洪谦若肯,早将林皓一并携了来,哪里用眼下这般磨?只因祖母素喜皓哥,方致有此一劫。洪家与林皓没甚gān系,他与林皓却是堂兄弟,不可不管。
思来想去,太学里旬考他便考得不好,洪谦看了榜,唤他来问。他吱唔不肯说,巧了江州他母亲央人捎带了东西来,内里有一包月姐的针线,做的是孩童衣衫,却是与章哥的。秀英因思月姐与玉姐幼时jiāo好,此物虽不好就送入宫中穿戴,却也是一片心意,又唤林辰来说话,看他愁眉不展,便问为何。
林辰道:京中藏龙卧虎,这回没考过他们。秀英道:并不碍的,下回用功便是。见他没jīng打彩,还吩咐了晚间与他炖好汤来吃。
林辰不说,江州事却是瞒不住的,却是林秀才娘子打发了林皓往京里来寻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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