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烧了约莫一盏茶功夫而已,阿砚便命她熄了火,将灶dòng里正烧得旺的木棍子取出去埋在了灰堆里,而她自己则是揭开木锅盖。
这么一揭开,热气腾腾的粥香扑鼻而来,仔细一嗅,虽依然隐约有一点糊味,可是那点糊味在新鲜葱香的掩盖下,并不容易让人注意到。
厨娘也忙过来闻,一闻之下,不免惊叹不已。
她鼻子自然不若阿砚灵敏,此时已经无法闻到里面的糊味,只觉得粥里面葱香清淡,混合着那软糯粥香,分外诱人。
阿砚看她面上露出喜色,却是道:也不要高兴得太早了,九爷嗅觉灵敏,这你也是知道的,或许他还是会不喜这粥。
可是颍荷却已经是喜出望外了:便是九爷不喜这粥,对那糊味生了怀疑,想来也不至于大怒吧?总是能有点盼头的。
正说着间,恰好萧铎房中的丫鬟过来取粥,颍荷忙过去将这粥放在了黑瓷煲里jiāo给了那丫鬟,并将几样其他小点都装了食盒,一并送过去。
接下来的时候便有些忐忑了,那颍荷总是不安,在厨房里走来走去的。阿砚见她这样,也不忍心回去继续睡了,便陪着她一起坐在灶台前。
灶dòng里还是有些未曾熄灭的浴巾,在这灶房里一明一灭地闪烁着。到底是挨着灶台暖和些,阿砚半靠在土坯垒就的灶台一侧,眯上眼睛,继续闭目养神。
只是这一次不知怎么并不敢睡去了,刚才那个梦,现在想来依然是心惊不已,脑中乱作一团,却无法理出个头绪,只能默默地靠在那里发呆。
灶房里很是安静,唯独外面呼啸的风却是一阵紧似一阵,远方的山上偶尔间还有虎láng吼啸之声,虽离得远,可是在这深夜里却显得格外入耳,听上去分外惊悚。
颍荷看起来也是个胆小的,不由得凑近了阿砚一些,看阿砚仿佛并没睡着,在那里小声道:顾姑娘,也不知道这是什么时辰了。
谁知道这话刚落,外面四更的鼓声响起来了,远处深山里的野山jī也隐约开叫了。
颍荷轻叹了口气:天快亮了。
天亮了后,其他厨娘就该来换班了。
而最重要的是,九爷那边,至今没来人,可见那粥并没有触怒九爷,这一关算是过去了。
正这么想着的时候,却听到外面传来了脚步声。
这颍荷的心一下子提起来了,忐忑地看了眼旁边眯着眼睛的阿砚。
姑,姑娘,该不会是九爷那边
阿砚睁开眼睛:不是九爷房中的。
九爷房中派来的人应该是夏侯皎月身边的人,都是姑娘家吧,这分明是个男人,还是个年纪大的,颇有些功夫的男人。
阿砚将脑袋靠在温热的灶台墙壁上,不免叹了口气。
该来的总是躲不过的。
这个时候,却听到厨房的门开了,一股子凛冽寒风顿时席卷而来,灶台里依旧发红的余烬被chuī得迷离起来,隐约死灰复燃。
小厨娘颍荷紧张地盯着那门口,却见最先看到的是个灰色的袍角。
紧接着,一个背着手微弯着腰的人走了进来,一双和蔼的脸庞,正含笑望着灶房里的她和阿砚。
柴大管家!颍荷忙上前拜见了。
柴大管家是个和善人,轻易不会责罚府里的人,颍荷看到他,竟觉得松了口气。
柴大管家抬手:起来吧,你先出去下,我和顾姑娘有话说。
颍荷看了眼靠在灶台上的阿砚,见她眉眼淡漠,从外面chuī来的寒风肆nüè着她额前碎发,越发显得那张脸苍白没有血色。
她见阿砚什么都没说,当下只能点了点头:是,我先出去了。
一时颍荷出去了,还体贴地把门关上了。
厨房的门一关上,屋子里顿时清静了许多。
小丫头,你命也够大的。柴大管家冷笑。
我如果命不大,还轮得到你来给我说这些话吗?阿砚知道自己怕是瞒不过这老jian巨猾的柴大管家的,是以也不装失忆了。
你真是好手段呢。柴大管家慢调思虑地踱步到阿砚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柴大管家,如果我真得有好手段,就该抱紧了你家主子的大腿,迷得他晕头转向,哄得他从此对我言听计从,然后再让他把你结果了,看你还能不能跑到我面前来说三道四的让我心烦!
柴大管家听了这话,拧眉沉默了片刻,却是嘲讽地嗤笑一声:说得倒是也对,小丫头,看起来你是真心不想留在我家爷身边呢。
一时他竟然咬牙切齿起来,眸中透出恨意:你以为你是谁啊,竟然连我家爷都看不上眼,就这么糟蹋他一片真心!
阿砚听得这话,不由吃了一惊。
她又好气又好笑地看着他:柴大管家,如果我没记错,前些日子你还恨我勾搭你家主爷,害得他玩物丧志,恨不得我赶紧逃离了他身边呢。怎么这才数日的功夫,你又骂起我看不上他,说我糟蹋他一片真心?麻烦你想清楚,你到底要我如何?反复无常也不是你这样的吧!
柴大管家听得这个,原本有些激动的qíng绪逐渐冷静下来,他眯起眸子打量了一番阿砚,最后终于叹了口气。
我早该知道,你不过是塘水里一片残叶罢了,本就无心,又怎么可能有半分qíng义。只可叹我家主子如今
阿砚却听得皱眉,打量着他,疑惑地道:你这是什么意思?什么叫我是残叶?
柴大管家听她这么说,不由冷笑一声:就是残花败柳的意思!
这话说得,阿砚恨不得抬起手来给他一巴掌,你才是残花败柳,你全家都是残花败柳!
不过她到底没打,握起发痒的手,她挑眉道:你这个时候跑过来找我,到底有什么事,少啰嗦,赶紧说,要不然明天我就跑到你家主爷面前去勾搭他,看到时候不气死你。
柴大管家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也没什么好说的,我也不是那冷血无qíng过河拆桥之辈,如今你能无qíng斩断我家主爷心中的qíng丝,做得很好。过些日子等风头过去,我便找个机会,送你出府,从此后天涯海角,任凭你去哪里,只要别让我家主爷看到就是了。
阿砚心里虽然疑惑他的话,并不敢信个确切,可是到底是期望他没骗自己的,当下点头道:若是如此,那再好不过。若是能逃离这府中,从此后我愿改名换姓,又愿终生以纱蒙面,绝对不让你家爷再看到我一眼。
柴大管家点头:如此甚好。
一时说定了,柴大管家负手离开,谁知他刚走到门口处,却又回过头来。
他的目光落在了阿砚脖子上挂着的那个玉葫芦上。
阿砚低头看了看,那玉葫芦还是萧铎送给自己的,说是他母亲的遗物,如今经历了这么多事,她自然不能平白受了这么个贵重的玩意儿,只是一时也没找到办法处置这物。
此时见柴大管家一直盯着这个看,略一沉吟,便将这玉葫芦摘下来:你家主子的东西,你寻个机会还给他吧。
柴大管家却根本不动,也不说话,依然盯着那玉葫芦看。
此时呼啸的山风钻进灶房里,只chuī得灶房里的长明灯摇曳不定,光影闪烁间,柴大管家那张布满皱纹的老脸竟犹如荒芜却层峦叠嶂的山脉一般,让人看不透。
阿砚心里一紧,微咬牙,尽量小心地道:柴大管家,你不要这个玉葫芦了吗?
她今晚才明白,这个柴大管家根本就不正常。
他是个疯子,他自己说出的话都自相矛盾着。
至于这个玉葫芦,对萧铎如此重要,自己是不是不该在这个时候提起这个玉葫芦,免得一不小心惹怒了疯子。谁知道疯子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
谁知道正忐忑间,柴大管家却忽而冷笑了声:给我吧。
送走了柴大管家后,阿砚径自站在那里,却又想起了刚才柴大管家那张隐晦不明的脸,还有自己梦中那荒芜的山头,俯冲而来的非天。
她后背已经渗透出冷汗,发根几乎竖起来。
她隐约开始感觉到,自己和萧铎八世的纠葛,并不是巧合。
这本来就是孽缘,自己一直认为是孽缘,可是过去从来没有一刻比现在更清楚地明白,这孽缘背后怕是有些缘由的,甚至是有人蓄意而为的。
柴大管家这个人,曾经出现在自己的往世吗?
她努力地回忆着曾经在自己七世的人生中出现过的每一个人,却不得而知。面目相仿的自然是没有,可是若是其他,无论男女,但凡行为诡异点的,总该有个端倪。
可是她真得没有注意到,有这么一个人的存在吗?
她闭上眼睛细细地去想,可是心口那里却倏然收缩,一阵熟悉的疼痛再次袭来。
无奈地抬起手,抚住心口的位置。
她这辈子竟然也是有心疾的,而且这心疾,总是会适时地在最关键的时候发作。
我只是想多活几天,过一过别人柴米油盐的日子,这有错吗?阿砚茫然地望着灶台里那因为风chuī而死灰复燃的余烬,喃喃地这么说。
正在这个时候,门再次开了,进来的是颍荷。
颍荷竟然是满脸喜悦的。
姑娘,刚才九爷那边的夏侯姑娘命人传来消息了,说是九爷昨晚很是喜欢那个宵夜,特别是那个粥,九爷品了半个时辰呢。夏侯姑娘还说了,以后日日做一个那种口味的粥。
阿砚听着这个,无力地点头:好以后天天把粥熬糊了就是。
这几日她依旧忙碌在厨房里,每日jīng疲力尽忙得憔悴不堪,夜晚还会被叫起来一次去给萧铎做宵夜,而且必是要做一份葱cha糊粥。
如此几番下来,她也实在是受不住了。
虽说厨房里有各样食材任凭她取用,可以做出各色花样来为自己调理身子,可是阿砚却明白,那根本是治标不治本的。
她现在每晚都难以入睡,有时候刚合眼就是各种梦,梦里光怪陆离,有柴大管家,也有萧铎,更有非天,那些梦境犹如一锅糊了的粥般在她脑中回dàng,可是当醒过来后,她心中只留下一片惊悚,却丝毫不能记起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这一日傍晚时分,好不容易忙完了,她身上裹着一件棉衣,麻木地走在院子里,此时眼瞅着已经是快开chūn了,院子里不再是一味的颓废荒凉,在那枯败枝叶间偶尔能看到一点惹人的绿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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