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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路胡思乱想,进了皇宫,六部几名重臣已经在了,今日皇帝也在,吊儿郎当半屁股坐在御座上,还不太老实,一条腿抖个不停。
    长明看了那条腿一眼,视线再往上慢慢移,正好与小皇帝的视线对上。
    后者冲他一笑。
    长明没有跟着笑,他撇开视线。
    朝会很快开完,其他臣子鱼贯告退,余下君臣二人。
    “相父,今日朝事繁多,听得朕脑壳都大三圈,您就别讲经义典籍了,给朕讲几个故事吧。”
    长明屈膝坐下,这是他作为帝国唯一宰相,在陛下面前有不问而坐的特权。
    更何况,他不仅是宰相,还是先帝托孤的辅政大臣。
    “陛下想听什么故事?”
    “不如,就讲讲不到黄泉不相见的故事吧。”
    “这说的是郑庄公之母姜氏偏爱幼子,不满长子郑庄公逼迫造反的弟弟自刎,一怒之下说出来的话,后来郑庄公在臣子劝告下,特地挖了一条地道引泉水涌流而出,将母亲接来相见。这个故事,臣记得在陛下五岁时,就已经为您讲过了。”
    “但朕如今重新听了,又有些不同的想法。”
    “愿闻其详。”
    “朕小时候,天天听相父讲孝道,也觉得郑庄公心狠,放任弟弟犯错,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让母亲懊悔莫及,可现在大了,却越发觉得郑庄公也不容易,姜氏教子无方,他弟弟又总想伸手拿不该属于自己的东西。”
    说到这里,小皇帝看着长明。
    “不属于自己的东西,本来就不该拿的,你说对吗,相父?”
    长明也看着小皇帝。
    这个孩子是他一手带大的,他从小性子就皮,片刻都不肯安生坐下来听课,更何况那些上了年纪的师傅们讲的,大多是枯燥乏味的四书五经,寻常孩子不听话,打骂一顿就是了,这还是个皇帝,打不得骂不得,那就只能长明亲自来教了。
    他不爱听之乎者也,长明就给他讲成语故事,讲古往今来帝王将相,市井百姓的故事,小皇帝果然来兴趣了,听得入神,还能不时插嘴来点自己的意见,就这样一来一去教了七年,风雨无阻,锦衣玉食的胖小孩变成玉树临风的少年天子。
    小皇帝长大了,渐渐的也有了自己的想法,两人难以避免产生摩擦,长明政务繁忙,没有太多时间给一个小孩子讲做一件事的来龙去脉,前因后果,往往只能强行让小皇帝接受自己的决定,久而久之,裂痕变成鸿沟,再也不是片土寸泥能弥合的。
    “陛下此言差矣。”
    他缓缓道,“姜氏固然教子无方,但郑庄公却不能不孝悌友爱,试想君王为天下表率,若不肯以身作则,又如何统治天下万民?”
    说白了,郑庄公的弟弟的确被宠得没了分寸,罪有应得,但郑庄公作为国君却不能不跟母亲和解,否则以后他也没法要求臣民孝顺父母,无法用孝顺道德来约束个人行为,那国家就会乱了。
    小皇帝哼笑:“相父总喜欢用这些似是而非的大道理来说服我。”
    长明道:“这些都是臣的肺腑之言,臣终有一日会老,这个国家的主人是您,臣只能趁着自己还有几把子力气的时候,再努力扶陛下走得更远一些。”
    “是吗?”
    小皇帝忽而倾身,两人距离无限靠近。
    鼻尖对着比肩,近得长明一时失焦。
    “那相父,您什么时候老呢?”
    小皇帝很快离去。
    这句话却一直停留回荡在长明脑海。
    您什么时候老呢?
    长明直到回家,夜深人静,都还不时失神。
    相父,你赶紧老了,朕才好亲政。
    这是皇帝未曾出口的潜台词。
    他与云海,七年教诲,曾经也亲如父子,却终究还是走到这一步了吗?
    长明低头去看自己握笔的手。
    这双手从入朝为官,被先帝托孤,到辅政帝师,早已从紧致有力的少年皮肤,布满松弛斑点的皱纹。
    好像,还是有哪里不对劲。
    他皱起眉头,苦苦搜索。
    身上的官袍,他现在坐的这间屋子,都像一座座牢笼和枷锁,将他困在原地。
    他可以快速回忆起皇帝从小到大的模样,可以回忆起皇帝给他交过的每一份作业,喊过的每一句相父,他也记得每年科举会试的题目,和几名优秀学子的答卷,甚至记得最近几年里朝廷议事的重要内容。
    这些构成了他过去几十年的人生,也是他所有骄傲的来源,这个帝国之所以在过去几年能如常运转,很大程度与他的尽忠职守离不开关系。
    但长明还是觉得不对劲。
    这种微妙的诡异感来自内心深处,仿佛隐隐有个声音让他睁开眼睛醒过来,可现实却如茧丝层层包裹,让他以为自己就是醒着的。
    宫里来人,连夜召他入宫。
    上次这么急的时候还是小皇帝八岁时,夜里发高烧,哭着闹着要相父,太医不敢下药,长明只得破例入宫,守在龙榻一整夜没合眼,小皇帝最后哭累了沉沉睡去,手还不肯松开他。
    想起往事,长明不由翘起嘴角,又随即平复。
    这次这么急,想必也是发生了什么事,该不会小皇帝又发了急病吧?
    轿子忽然停下。
    长明皱眉,掀帘子往外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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