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沉默中,杨景澄缓缓的道:“只要不是娘娘下的懿旨招我回京,我理应可以拒绝,是吧,周千户?”
“世子,您千万别唤我官职,听着把我当外人了似的。”周泽冰连忙道,“娘娘不曾有懿旨,只是忧心您的安危。何况如今的宁江府不比之前,我们今日入城时连个早点摊子都没有,世子住在此地岂不委屈?”
杨景澄笑道:“百废待兴,不正是大好男儿施展抱负之时?”
“世子。”周泽冰苦口婆心的道,“我们此番回京,一路上所见所闻少不得报与娘娘和郡公,若他们听说你前儿吃的粥里都掺着粗粮,不得心疼死?”他不便当众说的是,倘或叫他享了江南繁华也罢了,偏偏兜头一个大洪水,冲的整个宁江府七零八落,院落没了大半,花园没了花鸟,一大家子人挤在个狭小的天井里过活。且不提华阳郡公心里如何想,以长乐为首的政敌岂有不趁机抹黑的?
众口铄金积毁销骨,到时候八成又得传出甚华阳郡公阴狠歹毒,把杨景澄唬的不敢回京的闲话来。那可就真真百口莫辩了!
谁料,杨景澄依旧坚定的摇头,他沉声道:“男儿存世,不该只享清福。宁江府百姓流离失所,我在此地,朝廷赈灾的银钱能拨的快些,一层层的官僚也盘剥的少些。人命关天,你休要再劝了。”
周泽冰张了张嘴,硬是没能说出句反驳的话来。杨景澄说的过于冠冕堂皇,他又不是那生着三寸不烂之舌的翰林御史,只得悻悻的闭了嘴。整个院子的人几乎同时垂下了脑袋,一个个好似泄了气的皮球,失望之极。杨景澄拍了拍周泽冰的肩,笑道:“你回京之后照实说,郡公不会为难你的。”
“知道了。”周泽冰无奈的答应了一声,顿时没了在江南盘桓的心思。几个人匆匆吃了晚饭,只休息了一夜,次日天刚亮,几个人便不顾杨景澄的挽留,执意折返京城。
京城到宁江府,二千五百多里的官道,周泽冰一行人狂奔过来花了足足六日多的功夫。他们在宁江只歇了一晚上,回去实在没了来时的体力,只好把杨景澄亲笔写的平安信,通过驿站换马换人的方式先行传回京中,他们则跟在后头,决定花上半个月的功夫,缓缓的回京。
换人换马乃时下最快的通讯手段,却是十分耗费人力物力,非军国大事鲜有启用。不过杨景澄好赖算储君候选,他的安危与国本相关,倒也用的理直气壮。
六月十二日,丁年贵与周泽冰的信前后脚的抵京。各方势力总算得到了杨景澄平安的消息,有些人松了口气,有些人则少不得暗道一句可惜。
是夜,华阳郡公府内。兵部侍郎池子卿长长叹息道:“世子果真命格清贵,得上苍厚爱呐!”
华阳郡公瞥了他一眼,没有说话,气氛一时有些微妙。华阳郡公知道,他的党羽里,以池子卿为首的一帮人,向来防备杨景澄,理由正是那玄之又玄的命格之说。然在华阳郡公看来,这些无非借口,真正的理由依然是再寻常不过的权力争夺。
只是杨景澄从来老老实实的躲避争端,若不抬出个由头便一味针对他,实在显得太没道理,容易遭人厌烦。恰好他生的相貌堂堂,顺手就扣了个紫薇命格的帽子上去。至于他的面相八字是否果真气象暗藏,就只有天知地知以及池子卿等人自家知道了。
有人的地方便有江湖。哪怕池子卿是为了华阳郡公着想,也少不得有抬杠的。次辅汤宏捋须笑道:“子不语怪力乱神,池尚书有些着相了。”
华阳郡公一言不发的听着麾下两拨人马你一言我一语的打着机锋,权当提前适应朝堂争执。至于池子卿对杨景澄莫名的敌意,他并没有刻意的压制。只因过去他处事确实过于刚硬,使得太多人对他心怀畏惧。如今他须得同时应对永和帝与章首辅,可谓举步维艰,因此不得不竭尽所能且不露痕迹的笼络愿意靠拢他的人。譬如汤宏,譬如潘志芳,譬如……最近与他暗通款曲的靖南伯。
笼络权臣实非易事。他们为人精明、极擅话术,单用言语去打动决计不可能获得信任;同时,他们常常暗中观察,比起别人嘴里说的,更信自己亲眼见的。
是以,深谙人心的华阳郡公便可以放纵池子卿的言论,一方面给人一种他尊重谏言的印象,即使不赞同臣僚的话,亦不让人因言获罪,虽脾气急躁了些,倒是个明君的胚子。他才二十多岁的年纪,从眼下开始逐渐变的沉稳,也合乎众人对年轻人的印象。还能让汤宏等人凭空生出几分得意之情——正是在老臣们的教导规劝下,他才慢慢改掉了坏毛病,变得越来越有人君之风。
另一方面,实例永远比单纯的话语更有说服力。纵然池子卿无数次暗示杨景澄的威胁,他却丝毫不为所动,依旧对杨景澄信任有加,从另一个角度展现了他宽广的胸怀与永和帝绝不具备的容人之量。
杨景澄正是华阳郡公亲手塑造的牌坊,从将将熟悉开始,他便刻意的引导,至今日,成果斐然!可是,此刻坐在上首,感受着两拨人马暗流涌动的华阳郡公,忽觉出了几分无趣与寂寥。他一字一句的回忆着杨景澄的平安信,除却报平安之外,满篇皆是各种不肯回京的理由。
哪怕平安信由周泽冰通过驿站传达,杨景澄亦没有提半个字的京中风云,好似他真是个无忧无虑的天真少年郎,只对打架练兵感兴趣。可华阳郡公心里很清楚,杨景澄绝不是表面装的那般孩子气。他只是……宁可在外吃苦,也不想回京给他添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