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头灯光照亮近处,海波拍打船舷。再过去些,稍远的地方,海平面便和夜幕连成了一体,视线漆黑一片。
半个小时前,跟踪夹击宋高号并迫使它返回港口的缉私舰已开走。宋高号也收到了电报,此刻, 正等待着它的掌舵之人的到来。
没有等待多久。很快, 港口方向的海面尽头出现了一条小型舰艇,它以二十节的速度劈破斩浪, 迅速地朝着这边而来,很快驶到近前,两船交汇, 等在船头甲板上的宋高号船长和两名大副忙指挥船员放下连接桥,将那位傅氏上位还没多久的年轻的新船王接上了船。
夜间的海面之上,疾风劲吹, 几人见他迎风大步登上甲板,神色阴沉,站定,两道目光便扫射而来,心中不禁惊惧。
他竟亲自乘船出海, 在海上航行一个昼夜,直接赶到这里。
可见他对此事是何等重视, 不等他开口,自己立刻就跪到了甲板上, 认罪祈饶,诉东亚药厂的货一向是经理亲自发的单,他虽是船长,但无权过问,更做不了主。他请求新船王再给自己一次机会,往后他定尽心效力,不敢再有半分的欺瞒。
海面渐渐起了浓雾,萦绕着这条固定往返在南洋海域上的货轮。船尾,在傅明城的监视之下,一箱箱鸦片被倾倒入海。船员忙碌到了天亮,直到最后,全部倾尽,一颗也没剩下。
傅明城离开宋高号,回到舰艇之上,便全速返航,于次日深夜登陆归来。
这时,距离傅氏酒会结束,已过去三四天了。
他马不停蹄,连夜又到了傅氏位于新界的公司总部里。
孙元兴掌管包括宋高号在内的数条南洋轮船运营,是傅氏资格最老、地位也是最高的经理之一,于昨夜从外地刚赶到天城,此刻,就立在傅明城的面前。
年过半百的人了,神色惊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再也不见半分往日的精明模样。
傅明城坐在一张显年头的梨木桌之后,起先没说话,用块手帕仔细地擦着手中那副玻璃面上沾了点灰尘的金边眼镜,擦净后,架回到鼻梁上,抬起眼,终于开口。
“孙叔,我记得我小的时候,经常在这里看到我父亲与您议事。父亲教导我,你们是陪着他一路打拼出来的老兄弟,所以我要称呼你们为叔伯,以此表示对你们的尊敬――”
他环顾了一圈办公室,目光在一张悬在墙上的老船王的照片上停了一停,随即落到对面人的脸上。
“我至今还牢牢记着父亲的话,就是不知道您,还记不记得当年和我父亲一起打拼的日子?”
孙经理的嘴唇微微颤抖,勉强迈步,朝前走了几步,颤声道:“二公子,宋高号运这种货,起初不是我能左右,是长公子的意思。二公子你也知道,前两年开始,公司的一些业务就转给了长公子,长公子要接这种活,我没办法,也不敢告诉你父亲,怕影响父子感情――”
“住口!”
傅明城突然变色。
“就算从前你是迫于我大哥的压力干这种脏活,现在呢?我接掌傅氏后,做的第一件事是什么,你不会不知道吧?我不止一次对你们说,以前怎样,我既往不咎,但从我立下规矩的第一天起,我要我下面的每一条船,都必须干干净净!你是怎么做的?”
“最令我匪夷所思,你获悉出事,竟然不是命令宋高号就地销毁货物,而是下令掉头!你想干什么?趁东亚药厂倒闭,私吞鸦片,借机再发一笔黑财?你有半点为傅氏考虑过吗?”
“二公子,是我错了!我糊涂了――”
孙元兴再也撑不住,牙关颤抖,双腿发软,跪了下去。
“是我年纪也大了,我想着,趁这个机会,最后再做完这一趟,赚一笔养老钱,我就不干了……”
傅明城拍案而起。
“老混账!我父亲在世的时候,有亏待过你吗?你手里的傅氏股份,难道还不够你养老?人心不足,分明是你贪财好利!知道我父亲为什么和大哥不合?他不赚这种钱!也怪我,把你当成我父亲的老兄弟,想着你们应该不会太过,我没想到,因为我的心软,差点让你把傅氏带下了火坑!”
他冷笑。
“要不是这回运气好,叫我还能亡羊补牢,我傅氏的名誉,就将彻底毁在你的手里!”
孙元兴不停地磕头。
“我会叫人清算你手里的股份,你拿了钱,走吧。”
“这样对你,已是最大的仁慈。”
最后他冷冷说道。
孙元兴面若死灰,除了接受和道谢,知再无别的可能了。
他被人支着,勉强才从地上爬了起来,以这种极不体面的方式,步履蹒跚地出了这间办公室。
人走了,傅明城慢慢地吐出一口气,召进秘书,叫秘书室准备,明天开股东会议。
秘书应是,又告诉他一件事,两天前的深夜,往来天城和京师之间的一列火车,在双桥站发生了炸弹暗杀事件,看报纸的新闻,公司捐建实验室的那位小苏险些遭难,好在有惊无险,人应该没出什么大事。
傅明城脸色大变,立刻叫秘书取来前两天的报纸,迅速浏览了一遍相关新闻,霍然而起,命取消会议。
“定明天最早到京师的火车票!”
一转眼,今天就是万国医学大会的第三天了。按照流程,也是会议的最后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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