确实,对一个男人的羞辱,莫过于此了。
难怪听李少取笑,说他底下那玩意儿不用,而教坊司的宋妈妈也说了,他对美人只看不摸,我也注意到了,他之前的确颓废,且脾气非常暴躁,焉知不是因为阉割而来的痛苦。
虽然我很厌恶他的薄情自私,可看见他掉泪,竟生出些怜悯。
“先生要喝酒么?”
“有竹叶青么?”
朱九龄轻声问。
“有。”
我笑着点头。
忽然,我整个人如同被雷击中般,头皮阵阵发麻,不对啊,记得之前去教坊司,这老小子曾当着我的面儿,站着撒尿……若是真阉割了,他不是应该蹲着撒么?
我斜眼看向他,这男人仍沉浸在悲痛中,可眸中隐隐闪过抹狡黠。
好啊,我竟上了他的当,若没猜错,他故意说自己身上残缺,一则能引起我的同情,二则就算刻意接近我,我知道他没那东西,也不会怕的……
“不是要喝酒么?”
朱九龄凑过来,柔声道:“可是夫人不方便?若是……”
“那倒不是。”
我轻扶了下发髻,上下打量朱九龄,故意看向他裆部,笑道:“只是酒里缺少个东西,需要把一些多出来的、没用的、会骗人的玩意儿割掉,泡进去,那再好不过了。”
朱九龄愣住,转而玩味一笑,用食指抹去眼边多余的泪,若有所思地看着我,并没有再继续这个话头,忽然,他眉梢一挑,笑着问:“你为何对高鲲那孩子这么好,他是你儿子么?”
“先生觉得是,那就是吧。”
我莞尔浅笑。
“你看上去也就二十几岁,不会有这么大儿子。”
朱九龄双眼微眯,垂眸,打量自己右手,坏笑:“其实我挺好奇的,高鲲为何会少了三根指头。”
“这仿佛和先生没什么关系。”
我的笑凝固在唇边。
“多好的孩子啊。”
朱九龄转动着右手,叹了口气:“方才我教他,发现他文字、音韵、训诂底子极深厚,五经也详熟,可见家里人是用心教了。记得夫人曾反复对在下说,这孩子天资聪颖,今日一见,夫人所言不虚,这孩子恭顺有礼,容貌俊秀,果然是人中龙凤。这么好的苗子,学书画这种偏门作甚,还不如用功考科举,日后为官做宰,为朝廷效力,能光耀门楣,可惜啊,是个残疾,没法参加科考。”
我心疼得厉害,左胸也开始隐隐作痛。
我永远也忘不了过年那夜,八弟犯了病,鲲儿孝顺,跑出来紧紧抱住他爹,没想到被他父亲剁了手指……是我的错……
“先生请回吧。”
我侧过身,冷冷道。
哪知朱九龄并没有动弹,微笑着看我,接着道:“在下虽与夫人接触寥寥数月,却也知夫人其实和在下挺像,骨子里是个凉薄冷血的人,抓住一切机会往上爬,利用起人毫不手软,不过商人都重利,若是温和善良,那还挣什么银子。”
说到这儿,他环抱住双臂,盯着我,勾唇浅笑:“但在下不懂的是,这么精明势力的你,为何对高鲲那么好,瞧,你忍受我给你脸上泼酒、忍受我言语刻薄、更忍受我烫伤了你的脚……”
“先生别说了。”
我紧咬住牙关,面带微笑。
“呵。”
朱九龄笑了笑,在原地转了个圈,打量着书房,深嗅了口:“这屋子里的器具是新买的吧,笔墨纸砚都是最贵最好的,夫人你为何对这个孩子如此费心费力……”
他弯腰凑近我,摇了摇食指:“不对,应该说,你为何对那个孩子如此卑躬屈膝地讨好,若这孩子不崇敬在下,想来夫人连在下一眼都不会看的……所以在下猜测,高鲲的三根指头和你有关,夫人呐,你害了这孩子一辈子,他现在才十来岁,等他长到二十,看着同伴一个个中举为官,那该是什么滋味,怕是会恨得把你剥皮拆骨吧,你毁了他的前程,也毁了高家的希望。”
“你闭嘴!”
我大怒,扬手狠狠甩了这男人一耳光,登时就把他左脸打红了。
他并没有生气,舌尖舔了下唇角渗出的血丝,站直了身子,微笑着看我。
我拧身就走,逃似的往隔壁的上房跑,跑进去的瞬间,我一把将门关住,再也绷不住,泪如雨下……这是我一辈子的心结和悔恨,即便我百般补偿,即便李昭割发、写密诏赔罪,可孩子的手指再也长不出来了……
我双腿发软,背靠着门,坐到地上,双臂环抱住膝,闷声痛苦。
而此时,我听见朱九龄的声音在院中响起,语气轻快且得意:“丽夫人,在下告辞了,明儿让高鲲准备好《说文》和欧阳修的《集古录》,对了,在下不太爱吃鱼,明儿做饺子吧。”
“滚!”
我喝了声。
……
天渐渐晚了,屋里伸手不见五指。
我不知道自己哭了多长时间,大概很久吧,隐约记得阿善和云雀在敲门,关心地问我,让我别同疯子计较,鲲少爷怎么会怪我……
鲲儿越懂事,我越难受。
一直以来我都不敢想这件事所带来的后果,朱九龄说的对,在十几二十年后,鲲儿肯定会遗憾、怨恨,我亏欠孩子太多太多了。
月上柳梢的时候,我摸黑上了床,就这么痴愣愣地坐着,不吃不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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