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相视一眼,脸上都渐渐露出了笑容。这市坊的里长为人颇为精明,默不作声地观察了一路,此时一颗心算是放下大半。听到李纲的问话,他当即走出人群,抱手答道:“信,当然信!李将军上回进出鄠县便是秋毫无犯,临走还给大家留了粮米,那般用心良苦,我等都还记得呢!这次他又亲自赶来帮我等做主,我等都是感激不尽,感激不尽!”
李纲拈须笑道:“是么?你若真的感激不尽,如今衙门那边还在招人做事,你这坊里谁家若是揭不开锅了,不妨让他们去领些差事,也好换些粮米,虽不会太多,但只要他们肯出力,不怕苦,有李家军在鄠县一日,便有他们一口饭吃。李将军适才不是说了么,她会尽力让大家都活到世道变好的时候。”
听到可以做工换粮,众人的眼睛都亮了起来。凌云的那句话他们当然都听见了,但此时分量却更是不同——在这个世道里,能不被饿死,不被劫掠,能熬到世道变好的时候,对每个人来说都已是一种奢望,但此时此刻,那位年轻的将军却真的在用行动告诉他们:他会尽他所能,让大家能这样活下去……
人群静默了一瞬,还是之前发话那汉子“嗐”地跺了跺脚:“早知如此,李将军就算要征用咱们的屋舍来守这北门,咱们也不是不能让出来的!”
里长心里一动,忙赔笑道:“这话在理,李公,我这坊里虽不比刘家豪阔宽敞,但给我半日一日,我还是能想法子腾挪出一些地方的。这样各位好汉把守起北门来的确要便利些。”那刘家最会投机取巧,从不做赔本的买卖。他肯出房子给这些人来住,想来是有好处的,既然如此,他为何不跟着投上一注?说起来,就在昨日夜里,他依稀听到了那首“桃李子”……
这下李纲都有些意外,转头看了看凌云。凌云略一思量,点头道:“也好,我们以粮代租。”毕竟他们三万多人涌进鄠县,住处不够的确是个问题,而长安为屈突军准备的粮草倒是满仓满谷。
众人听到这话,笑容里更多了几分愉悦。李纲处理这种庶务早已是轻车熟路,当下把里长等人带到一边,一面让人帮着那家准备后事,一面便把腾房、清点、赔偿的事都有条不紊地安排了下去。
那一家三口终于瞧见仇人偿命,此时都是悲喜茫茫,身上再也没了力气,向凌云默默磕了一个头,便被邻里们扶进了院子。
院外的兵卒们也是心情茫然,四周那渐渐弥漫起来的轻快氛围是如此的陌生和讽刺,让他们不知该说什么才好,甚至都不知该怎么去看,怎么去想,丘行恭更是一口气憋在胸口,吐不出也吞不下,憋得他的面皮都一阵阵的在发烧。
凌云看到他的神色,想了想缓声道:“丘将军,今日多有得罪,还望将军见谅。”
丘行恭干巴巴地扯了扯嘴角:“哪里,是丘某治军不严,让统领见笑了。统领放心,这些兵丁,回去之后我自会好好处置,我们就不打扰统领和总管了。”
凌云知道他心里有了疙瘩,此时却不好再多说什么,只能点头道:“那将军回去好好歇息,待这边屋子收拾出来,我会去请将军带人过来。”
丘行恭皱了皱眉,有心赌气说声不必,却还是勉强压住了情绪:李三郎刚才那番话说得的确动人,但他一个字都不会相信,在这乱世之中,就连他们兄弟心里都自有一番抱负,何况是占了天命的李家儿郎?这李三郎平日看着沉默寡言,关键时刻还不是会巧舌如簧,把收买人心的事做得如此顺理成章,真真是好手段……但往好里想,他们至少没看错人。
想到此处,他的脸色多少放松了一些,客套了两句之后,带着手下告辞离开了。
看着他的背影,凌云轻轻叹了口气,何潘仁低声道:“你不用担心,他们兄弟都颇有志向,只要前程可期,便不会因为这种事真的如何。”
凌云摇了摇头,她不是担心,她只是……有点遗憾。
李纲见丘行恭已带人离开,也迈步过来,向凌云笑了笑:“今日之事看来倒是老夫想差了。杀了这莽夫,丘家军那边虽然难免有些芥蒂,可民心却就此真正归向了咱们,算起来还是利大于弊,你能这般当机立断,进退得宜,老夫佩服!”
凌云怔了一下,一时间不知该怎么接话才好。何潘仁更是哑然失笑,他自然知道,凌云根本没有计算过利弊得失,只是按照自己的本心做了这件事而已。不过这事他并不需要跟李纲多加解释,只笑道:“此事还要烦劳李公收拾首尾,我就先送三郎回去了。”
两人翻身上马,走出了一段,何潘仁才笑道:“阿云,今日你做得极好,比我预料的还要好得多。”他原以为,需要他来敲打敲打那些人,没想到凌云竟把他的词都说了,而且说得更简单真诚,更能直击人心。
凌云转头看了他一眼,目光比平日更明亮灵动,还有些说不出异样。何潘仁被看得心头一跳,却听她轻声道:“我是想了想,若是你,会怎么说。”似乎也不是很难,她完全想得出,他会怎么说。
何潘仁怔住了,他自来最善言辞,但此时满心里如花绽放,如水奔腾,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凌云看着他难得的恍惚模样,嘴角的笑意不由越来越深。
从背后看去,两人隔得并不算近,但两道身影却是说不出的和谐,同样的修长挺拔,同样的遗世独立,仿佛自来就该在一处,也不会有什么能把他们分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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