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话的时候,裴郁离从他的怀中抬起了头盯着他看。
“除了桃华外,我是唯一的目击证人。”寇翊感受到了来自近距离的视线,心中有所波动,轻轻咳了一声才继续道,“当日熊家兄弟动用武力抢夺李小姐的玉佩,被我看见了。”
他只说“抢玉佩”,将熊家兄弟的罪名定做越货杀人,却绝口不提可能会对李小姐名声造成伤害的事。
抚台转而问桃华道:“你家小姐可有随身携带的玉佩?”
桃华呜咽着答:“有、有的,是块白玉,刻、刻着‘喜上眉梢’的纹样。”
抚台又看了看那师爷,师爷便答:“李家小姐尸身上的确不见那块玉。”
抚台问:“你既目睹,为何不阻拦,倒叫那两人光天化日下抢了弱女子的东西?又为何不及时报官,或是送那小姐去医馆?”
寇翊被裴郁离炙热的目光灼着,连带着脸色都不那么冷硬,倒显得脾气好了一些很好盘问的模样。
抚台大概是对他有些误解,紧跟着又提了第三个问题,道:“还是说,因为他二人是你帮帮众,你便刻意包庇?”
寇翊嗤笑一声,反问道:“包庇?”
抚台一愣。
府衙审案,只有抚台问堂下人的,哪有堂下人反问的道理?况知情不报是为罪,理亏的人更不该对堂堂抚台叫嚣。
“包庇谈不上,”寇翊忍了忍,继续道,“我心肠冷,不管闲事,也未曾想过会酿成这样的后果。”
前半句是假的,后半句是真的。
他当日的确在海岸边阻了熊家兄弟的龌龊行为,却真的没想到躺在礁石边一息尚存的李小姐会殒命。
这也是个无解的问题。
身娇体弱的李小姐即便获救,也断承受不了李府覆灭的打击。同样,身戴奴籍、体虚气弱的裴郁离,承担不起照顾李小姐的责任,最基本的衣食住行和用药都会压得他透不过气。
几个月前的寇翊就是这样的想法,既然李小姐生死与否最终的结果都是走向绝望,他不后悔当初没有施救。
又或者说,他对自己人生中所做出的每一个决定,都从不会后悔。
可不后悔,不代表不会在心中结成一道坎,一切旧事翻出来重提,一切新的可能性都会被连带着想起。
比如,若是李小姐当日获救,便没人能认定裴郁离是个白眼狼的罪仆,桃华伤不到裴郁离,脏水也泼不到他的身上;比如,若是李小姐当日获救,裴郁离即便是挣扎,也是带着希望在挣扎,而不是被一道死讯打得猝不及防。
裴郁离太苦了,苦到他生命中的光即便是能多笼着他一日两日,寇翊都觉是幸事。
哪有那么多如果?寇翊也深深知道发生的事就是发生了,李小姐的死不怪裴郁离,也怪不到他的身上。但他真的...太心疼裴郁离了,那可是...他想融入骨血融入生命的宝贝。
寇翊所叙述之事只他一人可作证,再无其余证人,抚台又问道:“口说无凭,你与那熊家两兄弟是同帮人,难免包庇之疑。你说他们死了,有何证明?”
寇翊的脸色比起方才要沉了许多,语气也有所不耐道:“同船押镖的帮众与船上所有的人都可证明,他二人死于船上动乱,大人尽管去查。”
船上的动乱是裴郁离所牵起,熊家兄弟也是死于裴郁离之手。
但那艘船上所行之赌局本就是违法乱纪,没有人会在府衙的盘问下多嘴还原事实,府衙也不会真的多余去查。嫌犯已死,罪已盖棺,李小姐之死的谜题已经解了。
从今日开始,流传于东南陆域的事实真相只有一个,那便是李小姐于拜佛路上遭遇横匪劫财,受惊而死。
至于李府的大案,无论始作俑者是谁,都与裴郁离无关。
因为相关证人全部消失,而据桃华的证词,案发当时裴郁离的确在普绛寺取祈福帖,他没有作案时间。同时,洗脱了杀害李小姐的罪责,也直接让他的作案动机减少了大半。
公堂上的陈词对辩结束,裴郁离变成了平白背负冤屈还无故受刑的可怜人,这就要被清清白白地放出府衙了。
案情后续如何,他不想管也没人会逼迫他去管。
裴郁离在这荒唐至极的一出戏里付出了痛心欲绝的代价,好在最后他可以自由选择是否离去。可旁人不知道,他此刻心中的波澜并不因为自己的平冤昭雪,因为他满心满眼全在寇翊的身上。
从方才开始,他的视线就没有离开过寇翊哪怕一刻。
“你总看我做什么?”寇翊扶他坐上了往城中去的马车,准备前往窦学医特别安排的客栈中先休养一段时间。
裴郁离大病未愈不宜坐船奔波,也不宜被海上的湿气日日夜夜浸着骨头。
既已洗刷了冤屈,便再不用东躲西藏,可以大大方方地在城中住下。
“你怕我看吗?”裴郁离与寇翊半个身子都叠在一起,仍是抬着头问道。
“我怕你脖子累。”寇翊低着眸答。
“不累,”裴郁离说,“我看你多久都不会累。”
马车颠簸,裴郁离却被寇翊搂得稳稳当当,身形的摇晃都是很轻微的。
可即便如此,不舒服还是不舒服。
刚信誓旦旦地说了不会累,他便皱了皱眉,又反悔道:“不,我累了。”
寇翊移开了眼,道:“那就别继续盯着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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