及至凤仪宫跟前,太子方才又回头瞧了宝珠一眼,依旧是那副恬静宁和的姿态,秀长的眉舒展从容,鸦翅似的睫毛低垂着,粉润的唇角略含着一分矜持的笑意,一如既往地不卑不亢,有礼有节。
她这个性子,怎么能强求她脸上装得委屈些,好让皇后愧疚怜惜一二呢?
门外侍立的宫人见他来,已然进去通报了,另一人随即打起帘子,请他和宝珠进去。
太子进到屋中,向皇后行了礼,说:“臣听见宝珠吩咐尚食局,心里惦记母后,过来向您请安了。”
皇后笑着让他坐到自己跟前,道:“你这程子忙,咱们娘儿俩,哪需要拘这些礼?”
宝珠见太子语气不似刚才,稍稍放下心来,如常奉上茶,便远远地侍立着,不打扰皇后母子叙话。
皇后所问的,也不过是些衣食冷暖的话:“一场秋雨一场寒,你总在前院住着,伺候的人再尽责,到底不比自家人贴心,添衣生火时时周到。便是你父皇交给你的差事多,夜里熬得晚些,太子妃那孩子又不是图自己受用躲懒的,安安静静地服侍着你,岂不更好?”
太子当然听得出她话中深意。太子妃是正妻,做长辈的要说和,也只能替正室说。他能由此及彼,连带着顾念其他几名姬妾就是锦上添花了。
不过眉舒的性子实在跟他不相投,锦衣玉食地待着,也就尽够了。柳芽儿胆小又心重,处着不轻松,反而让他累得很;善善活泼些,爱说爱笑,却也爱为点小事儿生气,喋喋不休的,太子起初几回被闹得不痛快,如今是但凡瞧出这端倪,立刻就打发她走开;黎氏么,还是她进东宫那天打过照面。
太子有点大逆不道地想着:母后看人的眼光,真是一向不怎么样。
他如今是一个月也进不了后院几回,到太子妃那里坐坐便罢。
正妃还没有喜信儿,姬妾们哪敢出头争宠?都悄没声儿地窝在自己的一亩三分地里。整个东宫简直跟太子娶亲前没什么两样。
皇后不知道他与皇帝如今的微妙局面,自以为是地劝说起来了。
太子只管答应着,没有一句反驳,但身为母亲,皇后如何看不出他那点不快,一时也就点到即止,说起了别的。
这时杏儿进来回话,说晚膳已经摆好了,皇后便让太子留下同用。
宝珠搀着皇后一边胳膊,太子则搀着另一边,伴着她走到膳桌前:皇后晚膳吃得清淡,一品口蘑溜鱼片,一品燕窝鸭丝,一品梅花豆腐,一品鸽肉松,一品寿意苜蓿糕,一品素什锦蒸饺儿,因太子也在,宝珠又作主添了道熏炙攒盘,叫人再现做些鸡丝卤面。
皇后只用鸽肉松佐粥,放下小羹匙,因向太子笑道:“该斟一杯酒给你。我吃粥不相宜,让宝珠陪你饮一杯。”
宝珠脑子里“嗡”了一声,满脸通红地矮了身子:“娘娘知道我的,沾不得酒,万一酒品不好,闹出笑话可怎么办?”
太子亦是笑:“母后这样说,想必藏着好酒的,臣讨一壶回去吧?”
皇后看着他,而后才把目光投向宝珠:“你去找汤姑姑,取两壶三白酒来。”
宝珠应了,却行退下去,余光瞥见太子的手搁在膝上,却是攥成拳的。
领了两壶酒回来,交到门外候着的小篆手里,宝珠则到一旁的茶水房去了。
宫门酉正下钥,太子待不了多会儿,也该走了。
辞别皇后出来,瞧见是小篆捧着那两壶酒,太子不觉微微皱眉。
小篆何等乖觉,忙道:“天色暗了,奴才去借盏灯笼来。”
太子看一眼映红了半边天的落日晚霞,说:“你去吧。”
小篆一阵风似地跑到茶房门口,轻轻叩了叩门,片刻门开了,灯笼送了出来,却不见人露面。
小篆臊眉耷眼地折回来,对着太子还得堆起笑:“宝珠姐姐嘱咐奴才仔细照着路,说她正看炉子呢,脱不开身,不然就亲自送殿下了。”
前头半截不论,末尾这一句太子清楚得很,必定是小篆自作聪明添油加醋的。
他也不是图宝珠能送自己,不过是知道她今儿受委屈了,想再看她一眼。
看了又有什么用?太子也算看出了母后的行事作派,倘或被派去尚食局做筏子的另有其人,有惊无险地回来了,还能给些赏赐安抚安抚。越是派了亲近的人去,知道委屈了她,心里头过意不去,又不肯认错,只好越是再委屈她一回。
只是对宝珠而言,这样太不公了。
小篆不知道太子心里这些个百转千回,只是皇后娘娘无意让宝珠姑娘和自家殿下多往来,他却是看明白了,眼下宝珠姑娘躲着些,也是人之常情。
暂且只有委婉劝一句:“殿下,咱们早些回去歇着吧?明儿受降礼还得您出面呢。”
第34章 .三十四采薇
大燕朝二百来年,除了开国那两三代,打胜仗的时候屈指可数,是以受降礼仪竟然渐渐失传了。
故而此番李氏两名后人进京,内阁与礼部商榷,新定下一番流程。
两名李氏子弟是慎字辈儿,细论起来正是思宗堂侄,年纪和太子相仿,相貌却憔悴潦倒得多。
这一路押解,虽因太子交代过,无人苛待这二人,然而离京城越近,内心的忧愤羞恨越盛,也着实够煎熬的。
而今窃国之贼十二章衮衣、十二旒冕冠,高坐明堂,俯瞰天下;而他们兄弟俩,却是赤着上身,行人臣之礼,等待着当今天子的宽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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