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乎在同时,一声巨大而沉闷的轰响传到众人耳中,程勉一时间全身汗毛都站了起来,他再想不起任何事,甩开萧恒的手,朝马厩拔足奔去。
马厩的门洞然而开——
瞿元嘉的冬衣不知去向,裤子上尽是尘土,已经看不出原来的颜色,上衣褪了一半,胡乱挽在腰间,大半个胸膛和整个右臂袒露在外,也是黑一块灰一块,尘灰沾得到处都是,整个人仿佛被一桶热水从头浇了个透,凡是裸露出来的皮肤,没有一处是干的。
明明是此时所有人目光焦点所在,瞿元嘉的神色却平静之极,环视了一圈神色各异的众人后,视线最终落在似乎被死死扼住了喉头、面无人色的程勉身上。
他抹了一把脸,低声说:“云汉我暂时绑住了。但骑不得。找颜延来。”
说完这句话,他走向萧恒兄弟和程勉所在的这一处。程勉缓过神来,二话不说脱下自己的裘袍要给瞿元嘉裹上。瞿元嘉挡了挡,将挽在腰间的外衣穿回来,继续说:“我不冷……马也没事,但你不要去看了。等颜延来了,让他处置。”
“我不知道颜延住在哪里,我让他们找冯童去。”
萧恒这时说:“元嘉,驯马这样的事,以后还是不要做了。以身涉险实在不智,若是有任何闪失,王妃不知道多伤心。”
他挥挥手,示意下人们找衣服来给瞿元嘉披上。瞿元嘉喘了口气,接过袍子随意披上,淡淡回答萧恒:“说不上险,不过,请世子不要将此事告诉母亲。”
“元嘉放心,那是自然。”萧恒允诺,“不过这马好好的,怎么会受惊?”
瞿元嘉看了一眼满脸紧张的程勉,接话道:“许是水土不服,又或是不喜我们身上的气味。但为防万一,还是让韩班头仔细检查检查草料和饮水。不过请世子不必担心,这件事只是虚惊一场,马和人一样,脾气各不相同,这匹马格外骜烈……我是绑住了它,却没有降住它,它并不认我,颜延来之前最好不要放人进去,免得折损了它的自尊。”
萧恒微笑着拍拍瞿元嘉的肩膀:“你啊,一说到马,就变了个人。你这是把马和人一样看待了。”
瞿元嘉略一躬身:“既然没别的事,就容我先行一步去换身干净袍子,免得叫母亲看出破绽来。”
“你只管去。要是冯童或颜延来了,我遣人告诉你。”
瞿元嘉道了谢,转身往自己住所方向走。程勉一怔过后,连走带跑地追了上去。留意到程勉跟上后,瞿元嘉的脚步慢了些:“云汉没事,我也没事。”
程勉咬咬嘴唇:“这么多马夫,你为什么要亲自动手?”
瞿元嘉笑了:“因为他们都不如我。”
程勉气得一个结巴:“……不、不如你个鬼。他们说云汉是我的马,我看都是哄我的。我怎么骑得了这么高的马?”
“真的。我见过它。”瞿元嘉见程勉一脸怀疑,摇摇头说,“在连州——当年陛下亲口说你死了,我就想,那我得把你的尸骨背回来,所以去了连州。尸骨当然没找到,其他的东西也被收走了,颜延就带我见了它。那个时候它背上的箭伤还没有好,我以为它活不了了,还劝过颜延,给个痛快。现在看来,他是对的。他们将云汉养得这么好,一定不会害它。”
程勉没想到瞿元嘉和云汉居然在连州见过,内心巨震,喉头涌上奇异的甜意,久久都无法再开口说话。
两个人在沉默中回到了住所。下人们已经得到消息,早守在院外等候,告诉瞿元嘉已经备好了热水和新衣,随时都可以梳洗更换。
进屋之后瞿元嘉发现程勉也跟了进来,解袍子的动作顿时停了下来:“……五郎,我要更衣了。”
程勉一个激灵,总算意识到自己完全是下意识跟来的。他耳朵一热,不肯承认是担心瞿元嘉是否隐瞒了伤势才走了神,嘴硬道:“你换你的就是了。难道你有什么我没有的么?”
瞿元嘉顿了顿,反而将领口紧了紧:“这叫什么话。我说了没事,没有受伤,这样,你在书房等一等,我擦一擦土,换好衣服就来。”
若是平时,瞿元嘉这么说了,程勉绝不会生疑,但今天不知道为什么,他内心始终觉得极不安定,非要亲眼看到才安心。于是他重重瞪着瞿元嘉:“你既然没伤,我怎么就看不得了?”
瞿元嘉极难得地失语了,神色随之拘束起来。这异状让程勉益发觉得有蹊跷,上前两步,伸手去碰瞿元嘉的衣襟:“元嘉,你不要骗我……”
话音未落,他的手就被瞿元嘉牢牢握住了。瞿元嘉的脸色有些阴沉莫辩,似是不悦:“五郎,别闹了。”
“我……!”程勉急了,“谁、谁和你胡闹!你要是真的被马踢到了,千万不要逞强,赶快找大夫。”
“确实没有。”瞿元嘉叹了口气,无奈地松开手,退开一大步,“我不惯更衣时有人,这也不行么?”
话说到这个份上,程勉也不能强求。他担忧地再三确认过瞿元嘉的脸色,确信他没有隐瞒后,只好说:“那好,我去书房等你。反正要是有什么,你不要瞒着。”
程勉黯然低下头,也缩回了手,垂头丧气地往门外走去。没走出两步,瞿元嘉叫住了他:“罢了,是没什么看不得的……都是旧伤,你也都见过。”
说完,他大大方方宽了衣,背过身,露出脊背,然后很快地将衣服穿了回去。虽然只是一瞬,程勉清楚地看见了瞿元嘉的背上尽是斑驳的痕迹,分明都是积年的伤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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