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忙过这一日,第二天刚过午,萧曜又出发去长阳,在县城略做歇息、再行斋戒一晚后,计划前往天马山下黑河的一处上游祭祀河神。
经过这一旬多无休无止的祭祀和祈祷,正和至长阳一带的天空依然是晴空万里,连云都见不到几朵,按照一路陪同的彭全的意思,只要“恪守祭礼、心无杂念、神清意诚”,就能祈祷来雨水,萧曜觉得这十二个字里自己至少做到了十个——可是即便是他不佞神鬼之说,在祈雨一事上,也是与旁人一样,惟愿雨水尽快到来,又宁可天气更炎热一些,热到能及时融化天马山间的冰雪,早日注满黑河河道,一解连州的干渴。
前往天马山河口的路程崎岖,因为要顾全祭品,队伍行进得很慢,离开县城时天色微朦,可到达河口时,所有人的影子在炎炎烈日下已然缩成浓而短的一团黑点。萧曜自昨夜起就没有进食,全靠茶水维持着,即便是乘车出行,也还是昏昏沉沉,觉得太阳化身成了箭矢,毫不留情地鞭打在自己身上。
唯一略值得高兴的是,至少他看见了水流,而不是这些时日来已经看得由心惊到熟悉再至于习以为常的干涸的大小水道。这水流甚至可以说不小,萧曜入神地听了好一会儿水声,才指着水问:“这水还是太小,流不到正和,是么?”
同来的长阳县令点头,难掩愁容地回答:“不说到正和,连长阳城都到不了。不知殿下留意没有,这一路上不少闻讯来取水的百姓,但纵然是用车拉桶装,还是远远不够灌溉。”
祈雨和祭谢河神的仪式萧曜已然是轻车熟路,可是因为路上耽搁,祭祀完成后,已经到了晌午,萧曜体恤旁人,没有着急回程,而是找了个阴凉处休息并简单地吃了些干粮,等待最热的时候过去再动身。
冯童是宦官、元双是女子,不仅不能参加祭祀、随行都是禁忌,这些天来,只有燕来跟在身侧。萧曜不愿旁人因为他在场而拘束,亦是这些天来实在难得一点清净,所以午饭之后连燕来和侍卫也打发远了,独自一人在树下乘凉。
山脚下的另一重好处是即便是中午,还是要比别处凉快些,若在水边,就更是惬意,偶有蚊蝇之扰,但是元双早已备好了避蚊的香包,在树影和水声的陪伴中,萧曜总算可以暂时抛却积累多日的焦渴和疲惫,放任自己小憩片刻。
但多重心事之下,他睡不了太久,几乎是被惊醒的,醒来时发现众人几乎都睡倒了,鼾声此起彼伏,失笑之余,很快想到自己出入有车马,也无需亲自处理祭祀中的各项琐事,已然不知道比其他人轻松多少了。
他拍掉落在肩上的落叶,站在树荫下眺望北边如屏如障、连绵不绝的天马山。因为有积雪,红褐色的山体上好歹能有一些稀薄的绿意,可这绿意又实在太弱,让萧曜不由疑心是自己情切之下看错了。
看山丧气,转而看水。这一看,萧曜都没了脾气,莫名想——是不是真的累得双眼昏花,一错再错?
可下游约莫一里地那几匹马里,确有风雷的身影。
昨日到长阳时他问过程勉一行的行踪,得知他们也在这一带出入。原以为天马山地域广大,他们又在山中,肯定要回正和才能相见,可还是碰上了。
别说刚从京城启程时,就算是一个月前,萧曜也不会相信,自己会因为能偶遇程勉这么高兴。
走向河水下游的路上,萧曜将自己这半个月来罕见的雀跃归结于离元双和冯童,以及多日祭祀奔波又繁又累,人事纷杂,以至于连程勉都可算是“故人”了。但走到下游的那处河滩后,第一眼看到的是光着膀子在水里洗马的费诩,另有些人在水边洗脸、还有人更远的下游饮马,唯有风雷的主人看不见踪影。
那略带自嘲的自我开解顷刻成了另一种情绪,尚不容他仔细分辨,费诩先看见了萧曜,理所当然地指了指滩边的一棵大树,又回身牵起自己的马并风雷,往河的更深处走去了。
费诩神色如常,萧曜知道程勉总归无事,顺着树的方向望去,树荫下散乱丢着好些行囊毡毯,就是不见人。
他将信将疑地走到树荫下,刚走近,头顶上方树影摇动,程勉的声音也慢悠悠地响了起来:“殿下祈雨已然祈到天马山口了吗?”
听到程勉声音的一刻,萧曜不得不承认,这一刻,自己是高兴的,不然不至于连心跳都随着他的声音加快了一分。他扬起头,看着横坐在树枝上的程勉:“你怎么出山了?”
这段时间来,两个人只要是分别一段时间后再见,萧曜都会再消瘦些,程勉除了瘦,还更黑,不过相比起萧曜兴味寡然、疲惫不堪,程勉的精气神着实不坏,中气比之前还更足了:“另有一条路,等饮完马,就动身。”
“现在进山?那傍晚能出来呢?”萧曜转而问,“你们在山里夜宿?”
“山中多歧路,要是每日都要出山,什么事都做不了了。”
萧曜不免担心起来:“非如此不可么?”
“我们在山中不知岁月,殿下这几日祈雨如何?山中时有小雨,但都是入夜后,很快又没了。云恐怕飘不到正和。”
明知道他有意岔开话题,但既然程勉先承认了留宿山中,萧曜也不好意思多追问,语气也沉重起来:“何以不雨至斯极也。”
听到这个答案,程勉默不作声地跳下了树,扑起的尘土逼得萧曜后退了一步。又过了片刻,程勉开口道:“殿下为祈雨想必是斋戒多日,属下不才,但愿效仿前贤,为殿下献乐,殿下可嫌弃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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