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执拧起来旁人也奈何不得,瞿元嘉知道劝也无用,索性不劝,就如他刚回来时一般,一言不发地贴身照顾他,只有在程勉实在撑不住睡着了的时候,才跟着合眼休息片刻。
这日子过得不分昼夜,公务早已抛下,安王府也不回,还瞒着娄氏程勉发病的消息,有时瞿元嘉也做梦,很快就醒,醒来见程勉就在一旁,心就落了回去。
有一次,他又梦到了小时候,还是在崇安寺,也许又不是,总归那时两人还小,京城对他们来说,尚是一个陌生的、巨大的、冷漠的庞然大物。他得了个橘子,不舍得吃,就去找程勉,要和他一起分。
程勉坐在檐下,明明是冬天,他好像一点也不冷,还赤着脚,晃啊晃,问:“你哪里来的橘子?”
瞿元嘉一愣,笑了:“哎呀,是你送我的。”
“是我送你的。你为什么不吃?”
“想找你一同吃。”
“橘子甜不甜?”
瞿元嘉赶快把橘子剥了,递到他眼前:“你尝一尝。一定是甜的。”
程勉笑起来,将一瓣塞到瞿元嘉的嘴里:“嗯。甜的。你快吃吧。不要找我了。”
沁着清凉的甜意在唇齿间弥漫开,瞿元嘉忍不住眉开眼笑,可吃着吃着,那甘甜的气味变了,像是有一捧泪水,滴在了他的手心。
瞿元嘉大为诧异,再抬头,他们都不是少年人了,程勉微凉的脸颊就好像初冬的新雪,贴在他的手心。
他一睁眼,自己正睡在程勉的榻上,可身旁哪里还有人?
瞿元嘉又惊又怒,起身来到外间,惊醒了角落里打盹的忍冬。他急问:“五郎呢?”
忍冬却面有喜色:“五郎转危为安了。一个时辰前醒来,说要在院子里走走。”
“谁跟着他?”
“他不要人跟。就说走一走,散散病气,回来便沐浴更衣。还要奴婢们不要叫醒大人。”
瞿元嘉简直起了杀心:“他人呢!”
忍冬如遭雷击,面色大变:“……奴婢、奴婢这就去找。”
瞿元嘉已经快他一步出了门,直奔大门,一问,果然是出去了。
程勉留下的信息是去安王府。据说他走时谈吐神态自若,也不准旁人跟随。瞿元嘉追去安王府后,不出意外地,程勉没有来过。
他又去了山亭,去崇安寺,也去南池,去每个两个人同到过的地方,甚至去了早已易主的陆氏旧宅,始终一无所获。他在山亭等了程勉一夜,次日一早回到程府,依然没有任何程勉的音讯,瞿元嘉茫茫然出门,驻马在朱雀大街旁,看着熙熙攘攘、神色各异的人群,瞿元嘉陡然间想到,正是阿眠找到了自己,自己才得到了他。
在毫无头绪的寻找中,瞿元嘉发觉常青将自己带到了城门,丽景门的牌匾遥遥可见,巍峨的皇城与他沉默对峙。短暂地合起早已干涩不堪的双目,瞿元嘉定下神,轻轻催动马匹,迎向铁壁似的宫墙。
金吾卫听说他是安王家人,要找冯童,便为他找来了內侍。来见他的內侍曾经随冯童到过程府和安王府,一眼便认出了他,毕恭毕敬地回答:“阿翁随驾去了翠屏宫。不在宫内。瞿大人若是有交待,奴婢记下,待阿翁回来,第一时间转达。”
瞿元嘉冷冷看着他的笑脸:“他去翠屏宫是伴驾,难道准你告诉我么?”
內侍答:“正是。阿翁交代过,若是瞿大人来找,是可以说的。”
“几时去的,能说不能说?”
“昨日去的。”
瞿元嘉内心一凛,恰在此时,象征着城坊各门即将闭合的鼓声从大内响起,鼓点声如惊雷,驱散了心中的混沌,瞿元嘉再没多问,掉转马头,直接奔城外而去。
从帝京到翠屏山,约合一百里,精通马术者,费不了一个时辰。但翠屏宫又在山中,还需再半个时辰,山中的秋天先来一步,寒霜随着夜幕共同到来,好在这一天月色如练,即便是霜寒露重,也能照亮去路,然而再快的马,再急切的心意,到了宫门外,他也只能按规制下马,等待着另一个人的许可。
亲自来接他的,是身着便装的冯童。
“瞿大人亲自前来,是五郎的病体有反复?”
来的路上五内俱焚,满心杀机,冯童这一句话却如同一桶冰水,将他浇透了。瞿元嘉眼前一黑,不敢相信自己的猜测全错了:“……五郎不见了。”
冯童没有掩饰自己的诧异之意,但也静了片刻:“那瞿大人前来,是……”
“五郎不见了。我寻不到他。”他轻声说。
冯童轻声问:“没有留下书信?口讯呢?”
瞿元嘉缓缓摇头,胸口翻上的苦涩堵住了他的口舌,让他无话可说。
冯童又问:“瞿大人想求见陛下否?”
瞿元嘉盯着冯童:“陛下知道五郎的音信么?”
“奴婢只是服侍陛下的內侍,如何敢答瞿大人。”
沸腾了一路的血冻住了,瞿元嘉缓缓合上双眼,弯腰作揖,干涩地说:“臣瞿元嘉,有要事求见陛下。敢请冯阿翁通禀。”
冯童没有说话,后退一步,接着就有卫士上前来卸去瞿元嘉的佩刀,而后,冯童又上前:“请瞿大人随奴婢面圣。”
伴随着这一支寂静到极点的队伍的,是山中不绝的风声。瞿元嘉觉得自己被扯成了两半:记挂着程勉的一半如烈火焚身,痛得每一寸血肉都如同被撕咬牵扯,而即将见到萧曜的那一半则如寒冰生铁,沉重迟钝,每一步都如在荆棘深处,不得不往前,又被拖进更深切的痛楚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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