夙未的神情前所未有的冷硬,吐出的每一个字都像是要刻在石碑上一般顿挫。
“守陵祭司宗大家当年奉旨离都,按律至死不得踏入都城半步。孤对他有所猜忌,于是便不请自来。”
果然,他对这宴席之中的一举一动都了如指掌,并不是因为她可能会身处险境,而是因为这宴席中有他要探究之人。
“怎么?你失望了吗?”他的目光自晦暗中向她投来,带着锐不可当的审视,直直要将她穿透一般,“可人心就是如此,既担心瞧得不够真切,又惧怕瞧得太过真切,便要令人失望透顶、厌恶作呕。”
如果说先前被说中心中所想,她还只是内心有些惊愕,如今被毫不留情地点明心思,却是有种火辣辣的羞耻感。
而更令人羞耻的是:她确实失望了。
而之所以会有失望,是因为她对某些东西产生了期盼之情。
“陛下玲珑心窍、善取人心,我怎会是对手?”
此话一出,便是变相承认了她的失望。
可没有期望,哪里来的失望呢?
面对她的讥讽,夙未并没有动怒,神色反而在一瞬间便柔软了下来,声音也轻缓许多,一时令人分不清是在说于旁人听还是自言自语。
“孤并非因你而来,却因你而动杀机。要知道,喜怒哀乐于孤而言,本是已很遥远的事情了。”
他的声音很轻,落在肖南回心里却又石入深潭、泛起涟漪。
生而为人,怎会没有喜怒哀乐?
佛法有言:有所牵挂、有所在乎,心绪为情牵动,才会有爱恨痴嗔、生死离别。
她会是,那个牵动他情线的人吗?
她决定主动出击、刨根问底。
“敢问陛下杀意为何?”
对方不答反问。
“你可知你只身去追的那褐衣老者是何人?”
“我只知他是祭司,其余的......”她下意识地一顿,最终还是将那带子的事吞回肚子里,“其余的一概不知。”
夙未的手指轻轻扣在桌上、有节奏地敲击着,似在回想什么。
“你还记得,在天沐河古道悬崖之上、晦日祭典长宓台前出现过的紫衣剑客吗?”
“记得。”肖南回点点头,“可这与他又有什么关系?”
“与他无关,与他手中之剑有关。”他的手指顿住,敲击声也随之停止,“传闻铸剑之时有占卜大家将天地间最为重要的一卦封在剑中,并言时机到了,卦象自然会现世而救天下。此剑赤金铸就,锋长三尺一寸,格宽三寸半指,一体而成,无纹无铭,唯鄂处有一点赤色。便是动爻之剑。”
肖南回越听越觉得匪夷所思,但更匪夷所思的事还在后面。
“此剑铸成之日便被赐予当时的安道院保管,意欲斩尽世间谗言妄语之人,是为清君侧而生。其最后一任主人将它归还安道院后,便消失于世人视野之中。”
“你是说,那燕紫是安道院的人?”
肖南回话一出口又觉出不对。
动爻剑若是被赐予新主离开安道院,为何会无人识得那燕紫身份?
“孤说过,紫衣手中乃是窃来的剑。动爻剑原本的主人确实出身安道院,他与谢黎同年入安道院,两人修为相近、不惑之年已位列宗师,谢黎最终留守安道院,而他则选择入世、成为先帝生前近卫。此人姓宗名颢,便是你口中的宗先生。”
肖南回定定立在原地,只觉得浑身血液流动的速度仿佛凝滞一般,而先前破败的思绪却在缓缓拼合在一起。
有什么真相就要呼之欲出,而她竟不敢直视其一二。
“陛下为何......为何要将此事告知于我?”
他竟然笑了,笑意中带几分举重若轻。
“将这一切主动告知于你,总好过你头破血流、费劲心力去查。”
她倒抽一口气,头一回对他那种满不在乎的语气感到困惑与力不从心。
“你就不怕我......”
不怕她就这么将实情告知肖准?不怕她就这么揭开了那层真相?不怕他们可能从此之后便落得仇人相见的场面......
“你会吗?”
他的笑意停在嘴角,眼底一片沉寂。
就在这画居四壁之间,方才还有一室旖旎,如今似乎又泛起初春的寒气。正如眼下这番情形,令人分不清究竟是一场情人间的斗气、还是押上生死存亡的赌局。
冷不丁,单将飞的声音在屋外响起。
“陛下,青怀候求见,就在院子外头候着呢。”
帝王收回了目光,再抬眼时已恢复了平静。
“让他进来。”
他泰然自若,肖南回反而有些手足无措起来。
她当然知道肖准为何会来,是她个把时辰前教伯劳去叫的人。肖府中,能在她出事时来救场的,也就只有肖准了。
急促的脚步声拾阶而上,隐隐夹杂着甲衣摩擦的金鸣之声。
他还穿着甲衣,想来是方从军营回府,便教伯劳火急火燎地给催过来了。
她心底已经忍不住开始后悔。眼下这番光景,简直比她真的出了事还要令人煎熬。
肖准的身影极有分寸地停在门外三步远的位置,除弁行礼道。
“臣肖准,叩见陛下。”
过了片刻,帝王的声音才徐徐响起。
“青怀候不必多礼,只是不知今日前来所为何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