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知鹤肃然应是,眼前两人纷纷拱手,话至此欲要离去,只给他道出最后一言。
“承蒙陈大人高看,大人今日之礼遇,我二人记在心头,虽跟定了刑部,不过他日大人若有用得上我等之时,我等定竭力而为。”
确是句句一如所愿,陈知鹤面上作出惋惜之色,抱憾回揖,于这鸿鹄楼外留不住去意已决之人,索性笑脸相送,目光诚诚地望着两人在满街盈亮的缤纷笼盏下渐入人群里,直到再也瞧不清楚,眸底胜券才一重重卷了上来。
陈知鹤碰壁一说,继鸿鹄楼设宴之事后,又一度传遍朝臣之耳。
原等着看刘尹笑话的那一众人陡然一转,啧啧反嘲起来,道那一掷千金的鸿鹄可都奈何不了人家抛出的一束醉枝,真真是白花花的银子打了水漂,顺带着打肿了自家脸面;而刘尹如此善于攻心,把那江湖里的野人驯得服服帖帖,手段可不是一般高妙,假以时日,待作出一番政绩来,那空悬已久的尚书令之位还真就非他莫属了。
刘尹恰与此间诸位所想无异,由着在旁阿谀奉承之人一顿鼓吹,愈渐自得。
原他心中也有火气,觉得陈知鹤明明官逊一级还敢妄图一学程咬金,半路杀出截他好事,实在太过可恶。可那受邀两人别无二心一派赤忠,转瞬便平了他满腔盛怒,优哉游哉地跟着满朝上下暗暗地看起了笑话,只等着六部之首那顶朱砂帽儿往下一落,稳稳扣到自己脑袋上来。
闹剧里刺耳之声比比皆是,陈知鹤只管充耳不闻。
三省一旬召旨。
招安者数百余人,尽入刑部。
本是尘埃落定,熟料至此时又见回转。
可笑是人情世故戏剧般难料,眼见着刘尹端着一盆得意尚未喜足,倏而钵翻汤顷,洒出个乐极生悲的先兆来。
朝堂之上,工、户二部比肩联袂,好似早有商量,当着宏宣帝的面打起了六部里头的感情牌,贺了一通朝廷广兼异仕能人之喜,随即话锋陡转,上谏请令划拨人手,均衡各部人力,以令多方要事工期不误。
此一谏百利无弊,更因户部借调人手五十,工部百名,合计不足五成,使得刘尹毫无推拒之力,只得哑巴吃黄连,对着宏宣帝摆出一副大度体面,分拨人手往工、户二部去,隐隐料到事情断不会是从他手下借人征税、筑墙那般简单。
短短早朝之间,刘尹苦思不及,直至朝散行出乾清殿外仍悟不出端倪来。
天际晨霞染红了一整个春时的肃寂京城,将其自浓冬唤醒,仿佛是翻了年关之后初来的几分去冬迎春之感。
刘尹虚眸越过宫墙远望,身处殿外高高阶台上,似有前临荣华后临深渊之畏,就在这摇摇欲坠之际倏而被人拍了一下肩膀。
身后立着同行的两位同僚,与他官级相当,正是户部尚书薛庸与工部尚书李影横,两人俱是眉目清俊气度儒雅之人,此刻却不知是否因他心有芥蒂,越看越觉那两双眼里的笑意似狐狸狡猾,故作客气地揖道:“多谢刘大人鼎力相助。”
刘尹弯唇一句“客气”,与这两位顺着石阶步步往下行,如同前些日子里暗藏的讽刺、争抢尽都不曾有过,更不提什么鸿鹄、醉枝,在这一时只作六部共事,彼此以礼相待。
然心中冥石,堵得胸闷肺滞,根本一刻也未化解。
这两位自是揣着明白装糊涂,刘尹又何尝不是?
他知工、户二部早已联袂,李影横手下以陈知鹤为首,站死了护储一党,与他争锋相对;薛庸部里则有柯远常与陈知鹤频传风声互通利好,尤是那个赵珂阳,分明仅仅是个户部员外郎而已,也仗着皇戚身份声势不输,教他好生恼火。
此借人之事定还内有玄机,他非得好好想个明白……
春风吹得嫩叶翻了个卷。
二月即逝,三月初来。
自一举招安之后,近来宫中大事,当属太子生辰为最。
平怀瑱年及双十,正逢冠礼,各司部早自旧年末便百密无疏地筹备了起来,不想至生辰前夕,太子竟向宏宣帝辞了宫宴,愿在祭礼之后即刻启程,亲往京北郊外灵光佛寺斋戒沐浴,对月诵经,以保千秋大业,国泰民安。
宏宣帝御驾正临旭安殿与之对弈两局,手中黑子摩挲许久,落到棋盘上磕出一声几不可闻的脆响。
平怀瑱霎时站起身来,撩袍跪道:“父皇,儿臣请往灵光寺实有私心。昨夜观音大士屈尊入梦,告诫儿臣谨亲伦、尊孝道,更言‘孝,德之始也’,警醒儿臣当先为父母之子,后为天下太子……儿臣一梦醒来心中难平,思及父皇终日案牍劳神,又思及母后长年欠安,若不躬身祈福,怕是夜夜不能安睡,故请父皇恩准儿臣撤宫宴、入佛寺。儿臣不敢隐瞒私心,一时狭隘,不能不以孝道为重,以国运次之,但愿年年生辰之夜于灵光寺中沐月祈福,求父母康泰、盛世长在!”
一席话拳拳落地,满室寂静,顿令四下宫人皆屏气凝神地候着,似连殿外莺鸣都止了声。
宏宣帝探手到对面的棋盒中摸出一颗白子来,把玩着露出浅淡笑容,尚未予他答复,只抬手唤他起身。
平怀瑱不急追问究竟,如意坐回位上,亲眼看着宏宣帝替他走了一步白棋,霎教满盘黑子落了下风,随即,有裹着浓浓笑意之言入耳来:“你就是太将孝道放在心上,才故意放着好路不走,偏往旁处落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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