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勉被问得一怔:“还是程勉。”
“哪个程勉?”
程勉糊涂了,可大和尚笑得这样和气可亲,简直不像在发问。他偏偏头,下意识地去找瞿元嘉的位置,见他正站在娄氏的身旁,只好答道:“我、我不知道还有别人也叫这个名字。”
“天底下叫程勉的,何止千万?赴连州时,你说要将名姓都抛却,不做程家五郎,可如今程勉之名如雷贯耳,还是事与愿违喽。”大和尚冲他眨眨眼,很快活似的,然后收回手,欣然一笑,“你还是得回来。回来得好。”
他双手合十,转向室内面西的一尊佛像,接着再次望向程勉:“你说你暂时不记事,那现在做什么打算?”
程勉也不知道自己过去和他有什么渊源,迟疑了片刻,说:“不知道。”
“你幼年时多病,被家人送到寺里,佛祖保佑你度过劫难,平安成人。这一次你又逢劫难,要是没有其他打算,何不如再到寺里来?”
这个提议毫无征兆,程勉听呆了,脑子里一闪而过的是“不是说皇帝小时候身体不好,怎么我身体也不好了”,好一会儿才看向大和尚:“啊?我庙里来做什么?”
“当年来做什么,这次也做什么。”
程勉更糊涂了:“可是……陛下不是病好了么?”
他正摸不着头脑,娄氏这时插话进来:“大和尚,崇安寺自是极好,五郎亦是佛缘深厚的孩子,但他这些年流落在外,委实吃苦太多……我们与他分离多年,如今终于重聚,我实在有私心,舍不得他,还请大和尚见谅。待他身体再养好一些,再来寺里清修数日、还愿祈福也不迟。”
大和尚始终是一派和气神色:“安王妃疼爱阿眠,胜似亲生母子,‘舍不得’正是人之常情。抛家舍亲是苦、九死一生是苦、前缘尽断皆是苦。可王妃,苦从何处来?”
娄氏不再言语,双目空洞地望向程勉所在的一角。大和尚摇了摇头,指着神色一片茫然的程勉说:“当年送来、接走,皆是缘起‘舍不得’。现在王妃依然舍不得么?”
“他要是在京中,平佑之乱一起,恐怕也与大郎他们一般,徒然惨死。”
听见瞿元嘉语气中多有不悦,大和尚只问:“元嘉因果颠倒。阿眠不走,哪有平佑之乱?”
“大和尚实在偏心。陛下不回,哪有平佑之乱?”
程勉一听这话,忙向瞿元嘉使眼色,示意他池太妃还在。瞿元嘉也不知是看见还是没看见,冷冷又道:“是了,五郎如若不以身代陛下,陛下未必能回京城,或可免了这一场惨祸。归根结底,还是五郎生死皆不及时。”
“元嘉,你……”
程勉皱眉,想打断他,可没想到娄氏更快,站起来喝断他:“混账东西,这话是你能说的么!”
瞿元嘉看了一眼母亲,又看了一眼神色如常、并不以为忤的大和尚,眉头一动,快步走向程勉,拉起他对座上其他人说:“他替陈王差点死了一回,替陛下也差点死了一回,这都是他自己挣回来的命,外人舍得舍不得,都不能做他的主。大和尚莫不是糊涂了。苦从何处来?始作俑者难不成还是闲杂人等一点的‘舍不得’不成?”
他声音不高,然而低沉的脸色和语调都是程勉之前未见过的,甚至没来得及为瞿元嘉打一打圆场,程勉眼前一晃,人已经被瞿元嘉拉出了丈室。
程勉知道瞿元嘉是在发脾气,不然也不会自己跟得踉踉跄跄也不见他脚步慢下来。眼看着瞿元嘉是要带自己离开崇安寺了,程勉用力一拽他,结果不仅没拽动,差点自己跌了个马趴,但也正是因为如此,总算是让瞿元嘉停住了脚步。
站定后程勉气喘吁吁地擦了把额头上的虚汗:“你、你吃炮仗了?”
瞿元嘉死死锁着眉头,撇嘴道:“老秃子胡说八道,净是狗屁。”
程勉瞪他:“我不愿意,他还能真把我留下来?那个说是我住过的屋子那么冷,我怕冷,我才不住……你让他说就是了,他又不是坏人,不是要害我。你脾气真不小。”
说完这一番话,见瞿元嘉还是阴着个脸,程勉又说:“好了好了。说就说了,要不然……我们回去给他赔个礼?他一把年纪了,听他话里的意思,以前还照顾过我。”
瞿元嘉反问程勉:“你去赔什么礼?你又说了什么?”
程勉无奈地看着瞿元嘉,叹气道:“……要不是我,你也不会和他争吵。”
瞿元嘉轻哼了一声:“谁说是为了你。”
“什么?他难道还怂恿你也到庙里修行么?他做什么要这么多外人住进庙里,多一个人住,多一张嘴吃饭啊。”
“……”瞿元嘉一顿,再开口,就没有脾气了,“崇安寺最不缺的就是钱。反正我不回去。哎,我们还是快走,现在我娘肯定是在同他们道歉周旋,等她醒过神来,非捉我道歉不可。”
他既然这么说,程勉当然没什么不同意的——清楚对方没坏心是一回事,可让他住庙里过清苦修行的日子,那就另当别论了。
主意一旦拿定,瞿元嘉当即领着程勉从崇安寺的东门溜了出去,他们没有乘车,而是从随从的队伍里挑了两匹健马,轻装回安王府。
翻身上马的一刻有迎头风拂过程勉的脸庞,可一点也不觉得冷,有的只是久违的畅快和自在。他挑的那匹马跑起来之后更快一些,马蹄溅起雪泥,亦带来了风,被波及的树枝落下细碎的雪花,有一些沾上了程勉的眼睫,他抬起袖子随手一抹,忍不住满心的欢喜,终于大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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